何佳隽听到有人说话，吓得直打了个啰嗦。
半晌后，她缓缓地先将一只眼睛睁开。直到看清站在自己面前的是李岩峰后才松下一口气，她拍了拍自己的胸口，有一种劫后余生的感觉。她问道：“一会儿还要拍戏呢，你怎么不休息一下？”
“睡不着，就起来看看剧本背背台词。”李岩峰在她身边的台阶上坐了下来。
何佳隽才不信，她进组以来几乎就没怎么见过他休息的时候。每次导演说休息他就一个人抱着剧本蹲在角落里看着，偶尔来找她说话也都是讨论剧中人物的心理变化。
“你现在要不要进去睡一下？不然一会儿万一状态不好”说到这里何佳隽完全觉得就是自己想多了，她进组将近一个月以来，基本上没怎么看过他状态不好的时候。
“不用。”李岩峰抬头看着天上的月亮。
可能夜晚的气氛更加能突破人的心理防线，让人忍不住想要倾诉。他感慨道：“这也许是我人生中的最后一部戏，所以趁着休息时间多看看剧本，这样能够在镜头前表现地更好。”
何佳隽直接愣住。
李岩峰只比她大一岁，今年刚刚大学毕业。剧组里的演员虽然平均年龄都是刚大学毕业两三年左右，但他的年龄也绝对算是小的了。
明明是和她一般大的年纪，怎么摆出一副老气横秋的姿态。她问道：“为什么是最后一部戏啊？你之后不打算继续做演员了吗？”
“嗯。”李岩峰应了一声，说道：“以前生活在砚州的时候一心想要往外边跑，直到大学去了海城，才发现这偌大的城市也没有一处是可以给我的容身之地。我还没上大学那会儿，以为大学的同学室友都会来自各个不同的城市。直到我真正去到学校，发现大家都是居然都是本地人。我那时特别想融入他们的社交圈，和他们一起上课放学，平时可以一起去图书馆看书复习，周末一块儿去外面吃烧烤火锅。”
何佳隽没说话，李岩峰继续说道：“但是我没想到砚州和海城的差距实在是太大了，我在砚州从来没有听过的牌子在海城竟然遍地都是，我曾经能够想到的最奢侈的生活方式也不过只是他们的日常生活。后来他们就开始抱团，其实我也能明白，跟自己差不多成长环境的人做朋友肯定会更合得来。都说大城市具有包容性，可它们包容的也从来不是我这种从小地方来的人。”
何佳隽继续沉默。
她也是从砚州考去的北京，但是像李岩峰说得那样被同学室友排挤的事情她从未经历过。
一时间她不知该如何安慰，只能安静做一个树洞倾听所有被他埋在情感深处的负面情绪。
李岩峰继续抬着头看着天上的星星月亮，眼神寂寥。沉默许久，就在何佳隽以为他不会再说话的时候忽然开口道：“我当时还想着，我一定要付出比他们百倍千倍的努力，跑得比他们更远。可是到了大四实习的时候，他们都有家里人的推荐，朋友的介绍多多少少都能去各大影视剧露个脸，也收到了一些大大小小的公司抛出的橄榄枝。”
他顿了顿，声音有些哽咽：“只有我一个人拖着行李箱各地飞寻找各种试镜的机会，次次试镜次次败，直到我得到了这个角色。本来我还在想这是我演员之路的第一站，以后一定会越来越顺利的。但戏越拍到后面我越不知道自己杀青后还能够去哪里，我可能努力一辈子也够不到别人的起跑线。”
“所以你这是要放弃了吗？”何佳隽突然喊了出来，也许是意识到自己的音量在这寂静的夜晚中实觉得不妥，她往后看了看，庆幸自己离他们太远没有将他们吵醒。
而后小声说道：“你不要这样想啊，有梦想并且靠自己的努力一步步追寻已经是一件很了不起的事情了。这个世界上有一帆风顺的人就会有逆风前行的人，我们要做的就是不断地向前走，你不要因为别人而影响你自己。”
李岩峰摇摇头，说道：“妹妹，你可能不太了解演员这个行业。它是需要资源和人脉的，不是我努努力多参加几个试镜就能成功拿到角色的，更何况到现在为止也没有一个经纪公司原意签我。你看我们剧组的其他演员，虽然都没有什么名气，但至少他们有公司的庇佑，也不怕没有资源的。我与其在这条看不见未来的道路上摸爬滚打着走下去，还不如早早地回砚州找份安稳的工作，考考公务员。”
何佳隽确实不了解演员这个行业的潜在规则，而且她还是一个没有真正步入社会的大学生，自然也不是很了解社会上的这些弯弯绕绕。
可她还是觉得既然有自己坚定要走下去的路就不应该轻言放弃。她抿了抿唇，道：“我只是觉得你现在才二十二岁，刚刚大学毕业。你的未来还有无限可能性，你为了你的梦想参加艺考选择表演系，坚持了这么久如果在这个时候放弃不会觉得可惜吗？这也许是你看见大海前的最后一座山呢。”
“但也有可能翻过了这座山还是山。”李岩峰语气异常平静。
“你都没去看过怎么知道。”何佳隽坚决不同意他的说法，道：“就算山的那头依然是山，但是那些路程是你真真切切走过的，沿途的风景也都是你真实看到的，怎么可能会没有意义呢。”
“其实我是一个特别懦弱的人，我既不甘心又不敢赌。如果我真的选择了这种无休无止漂泊的生活那可能就没有办法再停下了，甚至都不敢去奢求一个落脚点。”李岩峰道：“如果我回了砚州，考个公务员。或许这种安稳的工作更能够带给人安全感，但这辈子可能都逃离不了那座囚笼了。”
“佳隽。”李岩峰唤了她一声。
何佳隽有些意外。
李岩峰每次都是随着剧组其他人一口一个妹妹的喊她，这还是第一次叫她的名字。
“嗯？”
“你和我不一样。你对待生活有热情，那种从内心深处迸发出的对梦想的追求真的让我感到无地自容。见到你之后我才开始犹豫，是不是真的要放弃小城市的安稳生活去追逐一个遥不可及的未来。”李岩峰叹息道。
“你知道吗？可能是砚州这座城市实在是太小了，大家的思想都特别封闭。觉得与其去外地奔波闯荡还不如留在老家过上安安稳稳的生活。我家人都特别不理解我为什么要选择表演这个专业，我无法理解我为什么就那么想要走出那座小城。”
何佳隽抿了抿唇，似乎也从他的话中找到了一点共鸣。
她侧头看着李岩峰的半边脸庞，道：“你知道我为什么要选择考研吗？”
李岩峰摇了摇头并转头看向她。
“此从我进入大三，我老爸几乎天天在家族群里分享一些文章，里面都是什么每年有多少大学生找不到工作，每年又有多少大学生选择考公务员。”何佳隽笑着说道：“之前我爸还旁敲侧击地问我毕业后打算去哪里，我当时还没有考研的想法。但听我爸的语气感觉他就是想让我回家。他觉得现在遍地都是大学生，就算我是名校毕业也根本没有办法和他们竞争。”
“然后你爸就让你考研？”李岩峰问道。
“怎么可能。”何佳隽的音量提高了一点。“我爸一直给我灌输那种本科生在大城市有多么多么难立足的那种想法。我那时候就想着如果他只觉得本科生很难找工作的话那我就考研，结果直接就遭到了我爸的强烈反对。”
李岩峰明显吃了一惊。
考研不是一件很好的事情吗怎么还会遭到反对呢？更何况还是一个北大的学霸，学习能力都摆在那里，成功上岸的几率还是很大的。
“为什么？”他几乎脱口而出。
“我爸总喜欢看一些每年考研落榜的统计数据，他就是不相信我能够成功上岸啊。”何佳隽轻描淡写地说着，仿佛这一切都不是发生在她的身上。
“我爸当时和我的话我记得特别清楚。”她轻咳了声，模仿中年男人的嗓音开口道——
“你知道每年有多少考研失败的学生吗？只有极少数的人能够一战成功的，他们大多数都选择二战三战，这考得次数越多心态都变魔怔了。这考上了还好点，虽然等研究生毕业出来也二十六七，但好歹有个研究生学历。这要是没考上呢，二十四五再出来工作你怎么去和那些刚毕业出来的大学生比。女孩子的青春是很珍贵的，与其将所有的时间都浪费在考试上，还不如毕业后回家找份安稳的工作，多享受享受生活。”
李岩峰听到这里瞳孔睁大，微微地张开了嘴巴。
看着他一副不可置信的表情，何佳隽笑着开口道：“是不是很难以相信。”
“我看你性格这么好，还有的时候听你爸给你打电话那种特别关心的语气，还以为你爸是一个特别开明的人呢。”李岩峰说道。
“理念不同吧。”何佳隽解释道：“我爸觉得人活着就应当享受生活享受物资，没必要为了什么所谓的那些虚无缥缈的梦想耽误时间。”
李岩峰道：“看你这每天都会抽着休息时间抱着书本看，肯定是没听你爸爸的话吧。”
“我当然不是乖乖女了。”何佳隽笑了一会儿，而后坚定地说道：“别人只能给你建议，但人生的选择权还是在我们自己手里的。我爸觉得我考不上，但是我不觉得。哪怕这个研究生名额只有一个，那为什么不可以是我。”
李岩峰一直都知道面前这个女孩是一个特别有自己想法的人，她喜欢做各种尝试，也会选定一条道路然后坚定不移地走下去。但听到她这般笃定的语气，他还是微微愣了下，嘴角不受控制地开始上扬。
“我记得《给庐隐》中有这样一句话——人生是时时在追求挣扎中，明知是幻想虚影，然终于不能不前去追求；明知是深渊悬崖，然终于不能不勉强挣扎。我们都还这么年轻，有很多时间可以给我们去追寻梦想。哪怕是错了我们也有时间重新来过。”
何佳隽眼角弯起，笑着说道：“无论你做出什么选择，作为朋友我都会支持你的。演员也好公务员也罢，不过都是围城，各有各的好，还是遵从内心吧。”
“是啊。”李岩峰也笑了，自从上大学以来他还从来没有这样将自己埋在心里的话说给别人听过，顿时内心也畅快无比。
“妹妹。”李岩峰喊了一声。
“怎么了？”
“你一定——”会成为一个了不起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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