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大夫是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人, 以前是在外面给别的医馆当学徒的。后来学有所成后就回乡开了一家医馆,而他开的医馆是镇上唯一一家医馆。
胡大夫刚进屋就着急忙慌的被拉到了床边。
岑夫子道:“大夫您快给看看!”
胡大夫擦了擦头上因为一路疾跑生出的汗,放下药箱, 搭上了那女子的脉。
刚号过脉,他脸色一变,道:“快、快去找稳婆, 她要是不生就保不住命了!”
岑夫子一听赶紧让小童去找接生的婆子去了。
姜子延心里也暗暗着急, 没想到这女子的情况竟然如此严重, 只是现在还昏迷着, 要怎么生?
“大夫,她还在昏迷中,这腹中的孩子”
似是猜到他想说什么, 胡大夫道:“她身体亏空严重, 此时十分虚弱,我先给她用颗老山参吊一吊。”
说完他打开来时带的药箱, 上面放的是他腌制的瓶瓶罐罐的药,下面则是一套银针, 平时用来针灸的, 最下面还有一层,放着两颗老山参,通常都是用来吊命应急用的。
“来, 帮我把她扶起来。”胡大夫拿起银针一边准备一边说道。
姜子延想要上前帮忙, 被冯轲挡了过去,他道:“郎君,这里血腥味重, 我留在这里帮忙, 您先出去等着吧。”
姜子延点点头, 本来屋子就不大,而且还是一个陌生女子生孩子,既然用不到他,他还是出去比较好。
出来之前他看了岑夫子一眼,岑夫子那一双浑浊的眼睛里充满了殷殷的关切,索性他也不叫他一起出去等着了,便一个人出了房间。
胡大夫扎到穴位上的针很快起了效果,女子从昏迷中醒了过来。一醒来恢复意识,从下面腹部传来剧烈的绞痛让她瞬间叫出了声。
见她如此痛苦的模样,岑夫子一向老持庄重波澜不惊的脸上出现了十分担心关切的神情,他忍不住靠近道:“秀儿乖,再忍忍,马上产婆就来了,一会儿就不疼了。”
女子之前一向冷漠的神情在听到那声秀儿的时候忍不住哭出了声,因为身体上的痛苦让她的心格外的脆弱,然而就算她十分痛苦,嘴上依然冷冷的拒绝道:“不用你管!”
岑夫子忙道:“好好好,我不管,我不管,有大夫在,你肯定会没事的。”
小童对这块很熟悉,很快就找来了附近的几个婆子。这里的女人生孩子早,而且生的又多,如果全都要请产婆,光钱不知道得花多少,这请产婆的钱她们自然是不愿意出的,所以几乎很多人家家里上了年纪的婆子都会接生。一说有报酬,很快便找到了人。
几个婆子刚进屋,就被胡大夫告知了情况,于是紧张有序的开始指挥起来。
“快去,准备一身干净的衣裳,几盆干净的热水,还有干净的布”
要的东西都送来了,几个婆子围着床,然后将人都撵了出去,只留下了胡大夫。
胡大夫见过不少这种女子生产时凶险的,所以一直坐在床边,随时看顾着她的情况,若是出现大出血或者脱力,他能够及时救治。
姜子延和岑夫子他们在门外焦急的等待着,门里面时不时传来几声惨叫,让人着实担心。
尤其是岑夫子,眉毛都挤到一块了,一点都不像他往日的样子。
小童顾念他年纪大了,见他不肯回房间等,于是特地搬了个椅子过来让他坐着等,谁知岑夫子摆摆手说不用。
时间一点一点过去,从白天到了夜晚,来听学的学生们都已经下学回了家,房间里面的女子还没生下孩子。只是她喊叫的声音越来越弱,像是力气已经耗尽了的样子。
忽然门开了,胡大夫焦急的出来,又递出一颗老山参,说道:“她没力气了,孩子还没出来,快,将这熬了,三碗水熬成一碗端过来,一定要快!”
胡大夫说完便又进去了,他的老山参平时一年半载或许都用不上一颗,现如今直接用掉了两颗。
小童接过山参赶紧去了厨房熬参。
情况一直不太好,屋子里的血水一盆接一盆的端出来,厨房里的厨娘一直没有停歇的烧热水。
姜子延一直没走,毕竟人是他送过来的,冯轲也一直在旁边站着,依旧是那副冷酷的模样。
中间小童劝了岑夫子好几次让他回去休息,他都不肯,硬生生在门前椅子上坐着等了一夜。
直到清晨天灰蒙蒙的时候,屋子里传来一声响亮的哭声。
几个婆子长出了一口气,这姑娘生个孩子实在是太凶险了。
其中一个婆子打开门道:“生了生了,是个儿子,母子平安,恭喜恭喜啊!”
岑夫子闻言精神大振,让小童付了钱送她们回去,迫不及待要进去看看。
屋子里已经被几个婆子收拾干净了,床上躺着的女子也被换了身干净的衣服,此时正安然的睡着。
岑夫子因为在外面坐了许久,起身走路有几分不太灵便,姜子延扶着他颤颤巍巍走进去,屋子里胡大夫还在。
胡大夫给那女子几个穴位又扎了几针,然后开了一个药方,道:“按这个药方去抓药,熬好后一日喝三次,喝上半个月就差不多了。”
“好好好,多谢胡大夫了。”岑言让小童去拿了银钱过来,这几乎是岑言这么些年大半的积蓄,毕竟两颗老山参的价格实在是不低,还有胡大夫的出诊费等等。
小童出门去送胡大夫,“您这边走。”
虽然说是母子平安,可随之而来的有更多事情需要安排。毕竟不知道这姑娘的家人在哪,以后要如何安置她。况且刚生完孩子肯定需要人照顾,事情还是很多的。
姜子延道:“夫子,看您似乎认识这位姑娘?”
岑夫子没答话,而是走近床前看了看床上的人,又看了看刚出生的小脸皱巴巴的孩子,母子都在睡着。
他道:“出去说吧。”
姜子延点点头,跟着岑夫子到了书房。书房一股古朴的味道,里面有很多岑夫子珍藏的书籍。这里离安置那女子的房间很近,岑夫子便带着姜子延到了这里。
书房外,冯轲十分自觉地在门口停住,体贴的帮他们关上了门,在门外守着。
“子延啊,这次老夫真的要谢谢你。”岑夫子到了书房后第一句便是向姜子延道谢,称呼也变得亲近许多。
“夫子不必道谢,佛家有云,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况且这还是两命呢,算起来我还赚了呢!”他半开玩笑的答道,话里让岑夫子不用放在心上。
“来,坐吧。”岑夫子对姜子延越发欣赏,招呼他坐下。
岑夫子叹了口气,娓娓道来了一段往事。
“你今日救的女子,闺名韩毓秀,说起来这名字还是我起的。”
姜子延一听这话,就知道自己猜对了,夫子是认识她的,而且听刚才他话的意思,名字都是他起的,想必关系匪浅。
“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世人皆知,名满天下的江南大儒明渊先生一生无儿无女,只醉心研究学问,受世人敬仰。可他们不知道,他在年轻的时候也犯过糊涂事,曾经有过一个女儿。”
“那时年轻,春风一度后便没放在心上,以至于后来她带着女儿找上门来的时候女儿已经十四岁了,到了该说亲的年纪。因为从小我没在她身边,觉得对她甚是亏欠,基本上对她的要求我都有求必应。后来不过半年她娘去世了,我才知道是因为她早就知道自己活不长久,这才将女儿送了回来。”
“我本想将她多留两年,看看学生中有没有值得托付的,结果她却看上了一个穷小子,朝着闹着非要嫁给他。其实我对于寒门子弟并没有偏见,反对他们也不是因为那人家境不好,而是他居心不正。”
“他是为了成为明渊先生的入室弟子,想靠他的名声走捷径,故意接近她的。可小姑娘天真,傻乎乎的非要嫁。那男子为了让他同意,便生米煮成了熟饭。”
姜子延问道:“那明渊先生同意了吗?”
“明渊先生那时读多了圣贤书,觉得有伤风化,加上十分固执,便一直不松口。后来,他们俩便私奔了。明渊大为震怒,一气之下便跟她断绝了父女关系。”
“那后来呢?”
“后来,后来明渊后悔了,可却找不到她了。直到有一天,女儿带着个几岁的孩子回来了,给他赔了礼,说这几年想通了,当年的事是她的错,这次专门回来跟他道歉的,希望能得到他的原谅。孩子只取了小名,想让他给取个大名。她们住了下来,然而一个月后她们就不告而别了,从此再无音讯。明渊派人找了很多年也没找到。”
“那她们为什么要走?”
“不知道。”
“又过了许多年,发生了一些事,明渊又见到了曾经的那个小孙女,她和她娘长得太像了。”
听到这姜子延明白了,问道:“夫子,您故事里的明渊先生就是您吧?”
“子延跟阿昭一样聪慧啊,一猜便知。”
姜子延没想到眼前这位已经生白发还在偏僻小镇上教书的夫子,竟然是昔日天下闻名的明渊先生。
在姜瑜的记忆中是有这位明渊先生的影子的,他虽然没见过,但总听京中那些读书人说起过。
明渊先生知识渊博,名满天下,是天下士林的表率。即便是他已经淡出文坛多年,士林中要问起最钦佩的人是谁,十个人有九个回答必定是明渊先生。
姜子延想不通,这样一个大儒,定然天下弟子遍布,为何为一直隐居在这偏远的西南小镇呢?
“那刚才那个女子,就是您的外孙女?”
“是的,她胳膊上还有小时候我见过的胎记,而且她跟她娘长得那么像,我不会认错的。”
“怪不得,昨日我看她一直在私塾的大门外面徘徊,想来就是来找您的。”
“找我?”岑夫子疑惑道。
他以前在江南住,离这里隔了一个州府,而且这里地方偏僻,她是怎么找过来的?
罢了,等她醒了问问就知道了。
天光已经大亮,朝阳透光窗棂的缝隙照到屋子里,连照射下的浮散的灰尘都看的十分清楚。
姜子延看了看天色,应该是要到了早饭的时候了,他起身道:“先生,此事子延定会守口如瓶的。”
“那就多谢子延了。还是叫我夫子吧,先生这个称呼已经多年没有人这么叫我了,听着不是很习惯,留下吃个早饭再走吧。”
“时候不早了,我也该回去了,一晚上不在,再不回家里人该担心了。”
“既如此,那老夫就不留你了。”
姜子延从私塾出来时比学生们来私塾听学的时间要早一些,外面大街上的早市已经十分热闹了。他索性带着冯轲直接去了集市,在一碗馄饨的小摊前坐了下来,点了两碗馄饨和两笼包子。
馄饨小摊贩是一对夫妻开的,每日都出摊,风雨无阻,而且每次端馄饨出来时脸上都带着笑容,让人看了心里就舒服。
“来,两位的馄饨和包子,已经齐了,有点烫,慢用啊!”
“好的婶子。”姜子延应了声,然后对冯轲道,“昨日多亏你了,多吃点,不够就再点。”
冯轲点点头,放下手中的长刀,一口一个小笼包吃的相当凶残,连带着馄饨解决完后,他看了看姜子延,欲言又止。
姜子延看了看自己还剩半碗的馄饨,才吃了两个的小笼包,很是震惊。冯轲这吃饭的速度,看起来好像八百年没吃过饭一样,他只能用风卷残云来形容。
“老板,再来两笼包子。”姜子延道。
“谢谢。”
姜子延难得从沉默寡言的冯轲嘴里听见一声谢谢,竟然还是因为一顿饭。
吃过饭后姜子延便带着冯轲回了家,刚好碰到林昭出门。
林昭昨晚上一直都睡得不踏实,因为姜子延一夜都没回来。
他本来要出门,结果碰到姜子延回来,就又从门口折返了回来。
“哥,昨日不是说探望夫子吗?怎么一晚上都没回来啊?发生什么事了吗?”
“冯轲,你先回去洗一洗补个觉吧。”姜子延没回答,而是先让冯轲去休息了,一个晚上没有睡,任谁都有点扛不住。
冯轲回房之后,姜子延道:“昨日是出了点事,不过不是我,是夫子那里。昨日我救了一个怀孕的姑娘,刚好是夫子的外孙女。昨夜她生孩子很凶险,我留在那里帮忙了。”其余的他倒是什么都没说。
“原来是这样。”
“嗯,今日等你去听学了估计应该会听说的。”
私塾里来了个女子,很快私塾里的学子肯定都会知道的。
“那你以后如果不回来,记得让人回来报个信儿,我会、我们会担心的。”
“好好好,知道了,时候不早了,你再不去私塾可就要迟到了。”
林昭这才从家里出发去私塾听学。
私塾这边,姜子延走后岑夫子边去看望韩毓秀了,她刚生产完,身体很虚弱。岑夫子特地让人请了个奶妈和丫鬟来照顾她。
韩毓秀醒的时候已经过了早饭时间,她睡了一觉,精气神恢复了很多。丫鬟见她醒了,忙过来道:“姑娘醒了?有什么不舒服的吗?”
韩毓秀摸了摸瘪下去的肚子,意识回笼,想起自己腹中的孩子已经出生了。
孩子
她看了看床的另一侧,没有孩子,她的孩子呢?
“孩子,我的孩子呢?”她抓着小丫鬟的手,紧张又着急的问道。
“姑娘您别急,孩子抱下去喂奶了,一会儿就给您送过来。”
听到这话她才安心一些,肚子适时的发出几声叫声,她不好意思道:“我、我饿了。”
“夫子吩咐厨房给您准备了吃的,一直在锅上热着,我这就给你端来。”
饭端过来后韩毓秀吃的很急,她已经很多天没吃饱饭了。
得知她醒了的消息,岑夫子第一时间从书房走了过来。因为心里挂念着韩毓秀,所以上午他没有安排讲课,而是让甲乙丙三个班都做随堂测试。
到了门口,岑夫子着急见她刚踏进去的一只脚忽然又退了出来,他忽然不知道以何种心情面对了。
踟躇了一下,他还是迈步进去了,刚好韩毓秀正在吃饭。
“秀儿,怎么样,饭菜吃的还习惯吗?”他关心道。
“还行。”嘴里说着还行,然而所有的菜几乎都快见了底。不知道她想到了什么,又道:“别叫我秀儿,我跟你不熟,夫子还是叫我韩姑娘吧。”
岑夫子看她这样子就知道她受了不少苦,也不跟她计较,道:“行,那韩姑娘,你娘呢,你娘现在在哪?”
韩毓秀闻言,放下手里的筷子,抬头看了他一眼,然后带着几声不易觉察的呜咽,恶狠狠的道:“她死了!死了好几年了!”
“死了?”岑夫子不可置信的重复道。
“是啊,死了,骨头渣都不剩了。”
岑夫子一把年纪忽然得知丧女的消息,脚步都有几分站不稳了。之前虽然找不着人,但好歹还有个希望,安慰自己她可能是不愿意见自己罢了。
可如今听到她去世的消息,岑夫子只觉得神情恍惚,眼前的天忽然黑了,最后他隐约听到耳边有人在大声叫喊。
“夫子,夫子你醒醒,快来人啊,夫子昏倒了!”小丫鬟吓得眼泪都要出来了,连忙叫人来帮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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