瀚淩之事了结,越长宁修养了十几天,体会了一下瀚淩城的风土人情后,顺便确定瀚淩没有别的不妥之处后,就踏上了归程。

    车队行到一半,瀚淩的衙役快马加鞭追上来,绛衣卫确定身份后,放他到越长宁的马车前。

    衙役捧着书信,下马跪地,道:“殿下,崔大人令属下提前告知您一声,匪首张芒在狱中自尽了。”

    马车内沉默许久,才听到越长宁尚有些沙哑地声音:“尸体在何处?”

    “已经扔到乱葬岗了。”

    “……知道了。”

    逝者已逝,只有罪大恶极之人,官衙才会扣着尸体不放,其余罪犯如果在审讯前自戕,最多也是扔到乱葬岗

    越长宁人都已经快进入京城管辖区,张芒的事情虽然听上去有些蹊跷,却也无可奈何。

    大烨朝堂上虽然风诡云谲,但大烨却正处三百年难遇的繁盛之世,百姓欣欣向荣,海晏河清,京城车水马龙,天下明月共三分,大烨都城独占二分。

    越长宁又一次顶着一双黑眼圈下了马车,从离开瀚淩开始,她就开始不断梦魇,只是内容与之前相比,更为晦涩难懂。

    她神情倦怠地下了马车,这次多少有些被梦魇之兆折磨的没脾气的意思。

    作为皇帝的同母妹妹,皇帝特许她可以在成婚前就有自己的府邸。

    公主府修葺地富丽堂皇,雕梁画栋只比皇帝的‘桂殿兰宫’差一些。

    穿着简单干练地侍女秋水在朱门外等候许久,她也是越长宁的心腹,因做事谨慎滴水不漏,这次被她留下看守公主府,她见越长宁下车立即迎了上去。

    “殿下。”她行了一礼,见她面色不好,不由有些担忧,“殿下的梦魇还没有好吗?”

    越长宁轻轻‘嗯’了一声,她在秋水的搀扶下走进府里:“休息一晚,明天我要去见见空念。”

    秋水应声,问:“殿下不先去见见陛下吗,您私自离京,又施压退婚,陛下正在气头上。”

    越长宁垂眼,似乎下一刻就能睡过去:“他在气头上,还是等他气消了再说吧。”

    秋水自然不会说不好,她又道:“韩世子昨日来问殿下何时回府,您可要见一见?”

    越长宁冷了下脸:“以后公主府和镇远侯府不会再有任何往来,凡是镇远侯府之人,一律不见。”

    “是。”

    “这几日,可还有其余人递拜帖?”她问。

    “张大人和周大人这几天下朝后日日在公主府门口等着,按照殿下的吩咐,我已经向他们说明,以后公主府和他们大路朝天,各走一边,再往前就是……”

    秋水偷偷觑了她一眼,轻声说:“齐王派人递来个匣子,奴婢摇了摇,里面什么也没装,送匣子的人说齐王这几日不在府上,等齐王回府,会亲自上门拜访殿下。”

    往日要是提起谢瑨,越长宁就会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狸奴一样,神情紧张慌乱,但这一次,她却面色如初,似乎前尘往事尽已放下。

    秋水心中疑惑不解,越长宁走了两步,忽然轻声:“前有狼,后有虎,等我见过空念后,一定要先想办法把谢瑨稳下来。”

    空念在烨朝地位特殊,他是同尘观的观长,也是烨朝国师。但因两代皇帝极力打压,空念手里并没有任何实权,与其说是国师,不如说是一个通晓星象的道长。

    同尘观位于皇城郊外的半山腰。

    有瀑布自同尘观下飞泻而出,若是等到黄昏再看,仙鹤伴落霞而飞,远远望去,烟雾缭绕,便真如仙人之境。

    只是今日下了雨,烟雨朦胧,晚上怕也看不到红霞。

    山路不算崎岖,却少有行人经过,只偶尔会见到冒雨上山砍柴的樵夫。

    越长宁腿上的伤这么多天下来已经好了大半,她命一众护卫在山脚下等候,自己带着碧水秋水上山。

    道观两旁各有一棵苍天大树,绿树成荫,道观大门紧闭,林间小道旁,还停了一顶轿子。

    轿子小巧别致,看上去属于一位闺阁姑娘。

    越长宁看向碧水,碧水会意上前敲门,来开门的小童一副不耐烦的模样,尚未开门就道:“国师今日不见来客,客人请……”

    小童的声音戛然而止,他看着越长宁熟悉的面容,脸色变了又变,最终打开大门,小声说:“殿下要来怎么也不提前派人通知一声,守白也好提前有个准备,不至于怠慢公主。”

    越长宁走进道观,手中的油纸伞微微后倾,露出了她大半张脸,精致的眉眼似笑非笑:“提起告知,岂不是又给了空念躲我的时间。”

    守白噎了下,双手插在袖子里,低眉顺眼地站在一旁:“殿下说笑了。”

    守白将越长宁引到道观后院,走在廊下,偶有一两只姿态优雅地白鹤,它们也在躲雨,并不怕人,哪怕有人想伸手摸一摸,若是它们心情好也是可以的。

    越长宁忽然停住脚步,守白若有所觉地回过头,不解地问:“殿下怎么了?”

    “这是通往道观厢房的路,怎么,空念不方便见我?”

    她看着守白,无声地施压。

    守白抹了把脸上的汗,挣扎道:“师父他在处理旁的事情,师父保证过,一炷香内,他一定过来见殿下。”

    “什么事情?”她站在走廊下,看着屋檐下不断滴落的雨滴,追问。

    守白不敢再隐瞒,在这种直白地询问下,任何谎言都是板上钉钉的欺君之罪。

    “师父今早有位客人,似乎是问姻缘的,城里高官的女儿,殿下也知道,师父不得帝王重用,这道观本就拮据,我们总要吃饭不是……”守白搓着手,在她身旁,笑容谄媚。

    越长宁拧着眉:“问姻缘?”

    “师父算的姻缘顶好,至今还没有算错过!”守白与有荣焉。

    “哦?”越长宁不自觉笑了一下,笑里藏刀,“可是我清楚的记得,当年我和韩远泽的姻缘也是他空念算的。”

    守白霎时闭嘴。

    就算同尘观位于深山老林,消息流通缓慢,但过了这许久,他们也早就知道眼前这位长公主抓包准驸马不端不正,在朝堂上令人力逼侯府退婚的‘丰功伟绩’了。

    好巧不巧,这桩姻缘先帝在赐婚前,请空念看过。

    空念还夸赞过两人的婚事珠联璧合。

    守白:……

    别问,问就是这脸有些刺痒肿痛。

    空念没有让越长宁等太久,两人都坐在蒲团上,中间架了个小火炉,在微凉的雨天,门窗打开,别有一番韵味。

    两人谁也没有先开口说话。

    越长宁看着窗外在想事情,而空念则是有些坐立难安,因为窘迫而不知道要说些什么。

    许久,终于是空念先开口:“殿下的事情我都听说了。”

    “嗯?”越长宁发出了一声疑惑地语气词。

    空念脸上浮现些许无奈,他自然也没有看越长宁,而是两眼空空看着前方。

    “听说殿下在瀚淩坠马受伤。”

    “果然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越长宁轻笑了一下。

    空念也跟着笑起来,只是笑容有些苦涩:“对不住。”

    越长宁终于看向他,上下打量他一番,稀奇道:“为何突然这样说?”

    “如果不是我狂妄自大,在先帝面前夸口你和韩远泽……”空念的声音有些哽,他似乎在强压着什么情绪,年轻的脸上全是不复合年龄的沧桑,“先帝就不会起那种荒谬的心思,不会定下婚事,或许也不会……”

    这些年,空念比之从前变了不止一星半点,低调做人,说话做事也圆滑不少,越长宁打量着他,觉得他和当初是判若两人了。

    “父皇早有此意,不是你说什么就能拉回来的。”看着空念满脸愧疚,越长宁顿了下,道,“情况也没有太坏,左右我是在大婚前发现了韩远泽的端倪。”

    “至于别的……无论有没有你,以父皇当年对谢瑨的忌惮,最后走向的都是一样的结局,时间早晚罢了。”

    “不过有一件事,我十分好奇。”

    “你现在还认为我和韩远泽的婚事是天作之合吗?”毕竟空念当年也不是空口评断,而是拿六爻龟壳一本正经地算过。

    空念沉默了一下,低声说:“当年的我学识浅薄,故而妄下断言,忘记了道法玄学妙不可言,从无定数。”

    越长宁颔首,她无意在这个话题上停留,转而道:“我在去瀚淩之前,曾经书信告知我梦境的内容,想必你还记得吧。”

    “是。”空念说。

    “听从你的建议,我去了一趟瀚淩,之后的事情也都事无巨细写在信里面了。”

    “是,臣都收到了。”空念老实道。

    “你的看法呢?”越长宁问。

    空念迟疑了一下,说:“一切都是猜测,实在是难以评判。”

    不是难以评判,而是不敢评判,瀚淩匪患已经被越长宁平稳解决,其余的就是韩远泽和谢瑨。

    但这两位有头有脸,得罪任何一个都够空念喝一壶的了。

    空念忍不住在心中暗骂这两个人,好端端去什么瀚淩城,导致越长宁的怀疑如雨后春笋,即刻就能长成硬而结实的竹子。

    越长宁自然不满意他的答案,她打算最后一起发作,于是继续说:“自离开瀚淩城开始,我又不停地梦到另外一个梦。”

    空念偷偷看向她,问:“是什么?”

    沉默在室内弥漫开来,就在空念以为越长宁不会告诉他后,越长宁开口,声音轻飘飘的,转瞬四散。

    “我梦见,我把毒药端给谢瑨,谢瑨看着我,从始至终目光不移,直到那碗药被他一饮而尽。”

    空念失手丢掉了拂尘,他不由皱紧眉头,有些严肃地说:“一直都是这个梦吗?”

    “每晚都是同样的梦。”越长宁的脸隐在阴影里,看不出什么情绪,“还有幼年时的一些片段,也和谢瑨有关。”

    “殿下,我可以以身家性命担保,这梦绝对不是指谢瑨有不臣之心,谢瑨只会……”

    声音戛然而止,空念看着越长宁似笑非笑,轻慢的眸子里像是在说‘看吧,我就知道你会这样说’。

    空念觉得四周的空气都突然稀薄了起来。

    还是暴露了。

    虽一直和越长宁有着不远不近的友人交情,但这些年他暗地里一直和谢瑨来往密切。

    越长宁怕是早有察觉,今日才会来此试探。

    他僵硬着站起身,走到她面前重重的跪下行了一礼。

    “殿下,这些年下来,谢瑨过得真的很苦……”

    越长宁垂眸看着他,将自己的喜怒掩藏的很好:“众生皆苦。”不止他一个。

    空念低着头,几乎苦笑出声,但谢瑨的苦却是你赐予的,哪怕你是逼不得已。

    “你这么紧张又是为什么,当年从我决意端那碗药给谢瑨开始,就注定我和皇兄动不了他分毫了,真要和他对上,最好的结果也是两败俱伤。”越长宁的语气轻飘飘的。

    空念语塞,迟疑地看她:“殿下的梦……”

    “第二个梦归根结底,映射的是过去的事情,只是有一点我没有提及,在梦的结尾,我还看到屹立不倒的齐王府,和花团锦簇的镇远侯府。”

    “所以,从当前看,谢瑨和韩远泽都无法逃脱嫌疑。”越长宁站起身,伸手示意他起身。

    空念沉默起身,宽大的道袍显得他有些莫名的可怜。

    “在此之前你应该算了一卦,我想知道,你的卦象上都写了什么。”越长宁道。

    空念心知自己已经在对峙中落了下风,再多隐瞒只会徒增越长宁的怀疑,于是道:“殿下以后应当不会再做这种预知的梦了,天机已经泄漏良多。”

    越长宁看着他,似乎在辨别他话中真假。

    “卦象显示谢瑨不在局中,但既然殿下的第二个梦和当年对谢瑨下药有关,或许它在暗示殿下,谢瑨的举动态度对于暗处的人有决定性的因素。”空念继续说着,脸色坦然。

    她微微挑眉,有些讶异。

    “因为那个梦里的事情,谢瑨深恨着殿下,所以,如果未来大烨局势有变,即便谢瑨一开始没有反心,他或许也会……”未尽之语,不言而喻。

    空念的话,恰恰符合了越长宁之前的猜测,这让她对眼前左右逢源的国师相信了几分。

    从她不断坐着一个与现实毫无关系的梦后,她就断定她做着的是预知梦。

    第一个梦的暗示是瀚淩有亡国的关键,线索指向谢瑨和韩远泽,第二个梦虽然更指向谢瑨,但由于过于晦涩,指向不明,与其猜测谢瑨是心存反心的幕后黑手,她更倾向于谢瑨是破局的关键。

    其中还有一个最重要的依据是她中间通信于兄长,得知谢瑨决议去瀚淩比她第一次做梦的时间要晚许多,如果预知梦真的指向谢瑨,为什么不是在谢瑨去瀚淩后提示。

    当然,这些都是猜测,真正要盖棺定论必须要有无法撼动的铁证。

    “所以,你锁定了韩远泽,对吗?”越长宁问的有些漫不经心。

    “臣不知道。”空念苦笑了一下,说,“殿下可能不相信,臣的卦象显现的比殿下的梦还要虚无缥缈,但有一点臣可以以自己的性命担保,至少现在,谢瑨没有动过大逆不道的念头。”

    越长宁沉思片刻,轻轻颔首,说:“我相信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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