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菀与周姝临分别前说定了,于申时一刻在寺门口见面,再一道回家。
随后一人往银杏树下走,一人往寺中大殿里走。
周姝前脚还眼含担忧极不放心地拉住了郁菀的手交代了一通,让她别出恩济寺,若是有事就来此来寻她。后脚转头就头也不回地带着丹萍走向邓三公子了。
毕竟他二人久未见面,虽有通信,可通信件与面对面相谈还是有区别的,此时自是要抓紧时间,多说说话。
且今日她邀上郁菀来是为了避嫌,不是真的要拉着她与邓三公子玩耍的。
说起来,当下是讲究男女大防的,明面上没成婚的都不赞同私下往来。但往后成亲夫妇二人有感情和没感情的,过起日子来也是有区别的。
遂像周姝这样带着郁菀出门见未婚夫婿,最后又由郁菀避开,都是如今各家私默许的。
双梨不懂其中的关窍,见周姝真把自家姑娘给扔下了,有些不高兴地说:
“明明是姝姑娘邀姑娘来的,怎么一看见那邓三公子就把姑娘一个人给扔下了。”
小丫头说得愤愤不平,随即又安慰起郁菀,
“姑娘咱们不理姝姑娘了,双梨陪你走走。”
郁菀看她模样,忍不住笑了,她抬手敲了一下双梨的额头:
“傻。”
“姑娘?”
双梨茫然地看着她,不知道为何姑娘会说她傻。
“姝儿没有丢下我,她……”
话说到一半,但见双梨还稚气未脱的脸,她摇摇头,笑叹道,
“等你以后长大就知道了。”
长大知事就什么都明白了,没开窍的小丫头现在与说了她也不懂。
双梨不明白郁菀说在说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事要长大了才懂。
她想了一阵没想明白,只好懵懂地看着郁菀。
郁菀笑了笑道:
“走吧,随我去大殿上一柱香。”
听得她这么一说,双梨顿时将先前的事给抛诸脑后了,她点点头应了声。然后跟着郁菀往大殿走去。
因着上香的人太多,遂除却有贵人前来,否则恩济寺一般会在殿外摆上香炉供人上香。
待上香过后再入殿中参拜佛祖。
郁菀跟着章程,在殿外恭敬上过香后才进入殿中。
恩济寺香火旺盛,大殿中少不得进进出出拜佛摇签的人。
不过殿中人多,却并不吵闹。
许是因此地乃佛门重地,有佛祖金身坐镇,甫一踏进大殿的门槛,便让人不自觉地肃穆恭敬,不敢高声喧哗,偶有人说话,也是声音压低了。
郁菀排在人后,怔怔地立在殿中,前世今生的种种境遇如走马灯一般在眼前飞快闪过。
那些痛苦,恨意好似都在一瞬消失,她的眼中唯留下了佛祖的慈悲相。
“姑娘?”
很快,当落到郁菀时,双梨看她像是在发愣,又像是在想什么,迟迟不动,不由得担忧唤了她一声。
“姑娘……”
双梨在唤她第二声时,郁菀醒过神来了。
郁菀适才复杂的神色消散,又冲双梨笑了笑后,推开了她扶着自己的手,接着走上前双膝一弯跪在了佛前。
她双手合十,郑重地行三拜九叩之礼,心中却什么都未求,她今日行这叩拜之礼只为谢佛祖慈悲。
殿中如她这样的人不在少数,世人皆有八苦,所求所愿所谢各不相同,郁菀身在其中并不显眼。
起身后郁菀在功德箱中投入了早就备好的碎银子,才打算离殿。
出殿门后,郁菀却没急着走,她在门前左右看了看,好不容易看见一个小沙弥走过。
她拦住了人,行礼唤道:
“小师傅。”
小沙弥年岁不大,看着跟双梨差不多,但比起双梨来说,少了几分跳脱活泼,人很是规矩安静。
他被拦下后,只双手合十垂眸道:
“阿弥陀佛,女施主可有何事?”
郁菀道:“小师傅,我想求一卷佛经回去抄写,请小师傅指点。”
小沙弥奇怪地抬头看向她。
平素来寺中求佛经的大多是京中富贵人家的老夫人,小沙弥还是第一次见如郁菀这般年轻的姑娘前来。
且那些贵人求经卷多是向方丈和大师傅求,这姑娘却来找他?
小沙弥虽身在佛寺中,但不是不通晓世事的,稍一思量就明白了其中之意。
又见她模样虔诚,小沙弥犹豫片刻后道:
“本寺佛经不外借,不过藏经阁那边有师傅讲经,耳房处有经卷存放,但需女施主去自行抄写。”
郁菀微愣,她曾听人说恩济寺能求佛经,便念着如今请不了佛像,想求一卷经回去。
不想还是将事情想简单了。
她蹙了蹙眉,询问道:“可是会麻烦小师傅?”
听小沙弥的意思,那处耳房不像是随意能给人去抄写佛经的地。
事实也确实如此,那处耳房原是师傅给他们讲经的地方。
不过这几日寺中来了一人,喜欢在那处抄写经文,寺中师傅们索性就将那地给腾了出来,备齐了笔墨纸砚,近日专做用来抄经。
小沙弥自己都去过好几次。
“不妨事,只是女施主不要随意吵闹即可。”
郁菀点头应下:“那是自然。”
“那行,女施主跟我来吧。”
闻言郁菀向小沙弥道谢:“多谢小师傅,烦请小师傅带路吗?”
小沙弥带着主仆二人往藏金阁方向走去,
藏金阁要恩济寺内里走,寺中人虽多,来求经书,或是听经的人并不多。遂来寺中的人大多聚集在前殿,而越往后走,周遭越安静。
只偶尔会有几名妇人和僧人走过。
穿过几道门,走了约有一盏茶的功夫,他们才到。
此时藏经阁前正有僧人讲经,前面坐了些人正神色认真地听着。
不好打扰别人听经,小沙弥从回廊穿过,绕了些远路,往一间耳房走去。
拐过最后一个拐角,眼看着要到地方了,忽而听见有人唤道:“明净。”
小沙弥立即回头,就见是师兄朝他招招手:
“劳烦女施主等上一等。”
说罢他便急急忙忙地跑了过去。
师兄弟小声说了会儿话,过了一会儿小沙弥才又跑了回来,他神色有些着急,脸上带了几分歉意说道:
“女施主,小僧的师傅找小僧有事,前面那间房便是,里面有藏经阁的师傅守着,请女施主自行前去了。”
末了他双手合十行一礼便匆匆离开,和方才那位师兄一道走了。
郁菀张了张嘴,嘴里的话未能说出,最后只能望着他走远。
无法,她收回了目光,转身迈脚朝着那间屋子走去。
只是刚走到房门口,她正打算推门进去,却见里面人影绰绰似是有人。
她手下一停,想着应也是来抄佛经的,不敢惊扰了别人,郁菀放轻了手脚地轻轻推开屋门。
可这门吱呀一声仍旧动静不小,还是惊动了里面的人。
那人正垂首在写着什么,听到动静,他抬头看来。
郁菀正要道歉,不想却看见了一张熟悉的面孔。
她怔了怔,道:“大人?”
原来屋中坐着的人正是冬至那晚遇上的,那位大人。
他如那日一样身着素衣,以竹簪束发,俊美的脸上表情温和,但眼神漠然,看不出情绪。
许是也没料到会见到她,他的脸上出现了一丝意外。
郁菀对上他的目光,下意识地行礼道:“惊扰了大人。”
此时屋中只他一人在,他跪坐蒲团上,手中持笔,身前的矮桌上铺了一层纸,像是正在写什么。
现下阳光正好,照射进屋内,半明半暗间使得他多了几分温和。
他含笑冲郁菀颔首道:“姑娘。”
郁菀站在门口踌躇了一下,不知该进还是该退。
幸而那人开口道:“进来吧。”
郁菀这才点点头,抬脚走进去了。
双梨跟在她身后,有些好奇,不知道姑娘口中的大人是谁。
她小心抬头看去,不想正对上姑娘口中的那位大人。
分明那位大人没说什么,眼神也未有什么不好,可双梨却是吓了一跳。
她慌乱地垂下头跟紧了自家姑娘,不敢再胡乱地看。
郁菀跨过门槛走进屋内。
屋中到处都是空着的蒲团和矮桌,她本该选一处坐下的。
郁菀却不自觉地走至了那位大人面前,随即一垂眸就看见了他身前矮桌上铺着的一张墨迹未干的纸。
郁菀一眼看去,只觉得这字写得真好看。
紧接着,待看清上面的内容后,她讶异地问道:“大人,您是在默佛经吗?”
是的,在默佛经,而不是抄写,因为他的桌上除了写至一半的佛经外并无经书。
佛经晦涩难懂,常人抄写起来都有难度,这位大人竟会能默出来。
“闲来无事随意写写。”
噔地一声脆响,那人放下笔,又似是顺口问到,
“手好了吗?”
这话头转的有些快,郁菀愣了一下,方点头道:“好了,已经结痂了。”
说完她莫名地又添了一句,
“大夫给的去疤药也在用。”
话音一落,郁菀才慌了一下,不知自己为何要说后一句话。
那人却像是未发觉郁菀的一样,闻言后颔首道:“那便好。”
郁菀默然无语,没再吭声。
不知为何,她到了这位大人面前行事总是会少了几分平日里的从容镇定,而易慌乱。
她咬了咬口中软肉。
那人端起桌上的茶喝了一口后,便没再说话而是重新提笔继续默佛经。
他不说话,郁菀又多了几分无措地立在桌前。
直到双梨小心扯了扯她的衣袖,她方反应过来。
醒过神后,她犹豫着绕到一旁坐下。
可坐下了,郁菀又遇上了难事。
她来是为了抄写经书的,但此时手中无纸笔,也无经书,随后又忆起小沙弥说这里会有藏经阁的师傅在。
郁菀探着头四下看了看,屋内空荡荡的,发现除了他们三人外,再无其他人了。
无奈郁菀只能转头看向那人,小声问道:
“大人,您知道这里的僧人去哪儿了?”
那人笔一顿,转眸看她:“有何事?”
分明这人的目光平和,态度也算得上温和,可郁菀被他看着就是有些不自在。
郁菀抿了抿唇,答道:“外面的小师傅说,我可以到这里来抄写佛经。”
剩下的话不用多说,看她空空如也的手,他便明白了。
那人再次搁下笔,起身走到书架旁拿了些东西,再回来时,手中多了一卷纸和几卷经书:
“这几卷经书,可行?”
他将这些放置在郁菀方才坐下的矮桌上问到。
郁菀翻了翻书皮,而后乖乖点头:
“可以。”
那人又从自己桌前取了笔墨给她。
郁菀看他弄完,心中感激,这已经是大人第二次帮她了:
“多谢大人。”
他说:“无事,抄吧。”
郁菀点点头,然后翻开一卷经书,提笔沾墨在纸上抄写。
起先她还顾忌着那位大人而无法专注,但随着经卷一行一行地抄写下去,郁菀很快就沉下心去了,全然忘记了屋中还有其他人在。
屋中无人说话,再次变得静谧起来,双梨起先还守着郁菀,但守着守着,她眼皮不住地往下坠,硬撑了几次后来实在没抵抗住睡意闭了眼,不到片刻就沉沉睡去了。
幸而她睡相好,其他两人都未发觉。
郁菀抄着佛经,渐渐地便抄得浑然忘我。
屋中安静偶有纸张翻动的的声音,及门外若隐若现能听见僧人讲经的声音,除此之外一切都显得十分安静。
也不知过了多久,那位大人停下笔,端了茶来喝。
冬日天冷,即便今日有太阳也依然冻人。可茶杯了装得却是凉茶,茶水冰冷,他喝得面不改色。
放茶杯时,他无意间就瞥见了坐在他旁边的郁菀。
此时伺候的小丫头早熬不住用手撑着,在一旁的矮桌上打起了瞌睡,而比起身边小丫头没大几岁的小姑娘却仍执笔一笔一画极认真地慢慢写着。
他的眼神好,不需特意去瞧都能看见那张写了经文的纸。
他面色一顿,再抬眼仔细看了看小姑娘精致的眉眼。
小姑娘模样生得好,字怎写得这般丑。
许是未曾见过如此丑的字,那人嘴角不禁一扬。
后又看她那般聚精会神的模样,他复收起了脸上的笑,叹息着再次提笔写了起来。
一上午的时间,晃眼的功夫就过了。
耳房的门被轻轻敲响,惊醒了里面的人。
郁菀刚沾了墨的手微抖,一滴墨不小心滴在了纸上,一下污了整幅字。
虽她的字本就不好,但因写得慢,没出差错,尚且还能看看。
这一滴墨滴上以后,则显得格外醒目,郁菀看着整幅字,觉得可惜。
这页她写了许久了,又要重写了。
“主子该用午膳了。”
门外有人低声说到。
“进来。”
有人说到。
随后耳房的门被推开,一个护卫领着另两个护卫手里提着食盒走了进来。
领头的护卫,对于郁菀来说还是熟人,赫然就是那日的暮山。
暮山不料屋中还有其他人,此人又正是郁菀,因此一下就愣住了。
而郁菀看着他手里的食盒忽的也想起了午膳一事。
“姑娘。”
正在这时,双梨也醒了,她揉了揉眼睛,不知发生了什么事。
她人虽没完全醒来,但耳朵尖地听见了午膳两个字,便嘟囔着道:
“姑娘要吃饭了吗?”
郁菀放下笔,看向双梨低声说:“嗯,我们去膳堂用素斋。”
“哦。”
“姑娘,已经过了膳堂素斋的时辰了。”
暮山听主仆二人的对话,没忍住多了一句嘴提醒她们道。
郁菀愣了一下:“过了时辰了?”
暮山点头:“现下已经快过午时了。”
若是没了素斋,她们岂不是要出寺去用膳了。
且眼下快午时,也不知外面的吃食摊子还有没有?
郁菀微微皱眉。
恰在这时,坐于郁菀身旁的人,淡声道:
“把东西放下吧。”
“是。”
暮山躬声应道,不敢再跟郁菀说什么以免耽搁自家主子用膳。
他招呼着另两个护卫,把食盒放在屋中的上首的书案上。
“再去拿两副碗筷来。”
这边饭菜刚摆好,那边又听得主子如此说到。
暮山诧异地转头看他,差点都以为自己是听错了。
不过只看了主子一眼,暮山就知道自己没听错了。
他忆起主子不久前给孩童散糖的举动,顿时又觉得平常了。
近年来许是主子佛拜多了经也念得多了,善事倒是行得愈发多了。
暮山出了屋中,过了没多久当他再回来时,按照主子的意思拿来了两幅碗筷。
重新摆好了碗筷后,暮山带着护卫退到一边。
“用膳吧。”
郁菀反应慢了一瞬,才确定这话是对自己说的。
而那位大人已经起身过去坐好了。
郁菀不好再磨蹭下去,忙起身跟去,但她没立马坐下。
“坐吧。”
郁菀迟疑了一下才坐下。
“吃吧。”
说完这一句话,那人便端起碗慢慢吃了起来。
桌上的一共摆了六道菜,皆是素的。
另有三副碗筷,其中两副显然是给郁菀和双梨准备的。
双梨到底是下人,以往就她和自家姑娘还好,现下她们本就是吃别人的,她再傻也知道该怎么做了。
双梨给自己舀了一碗米饭后,连菜都不敢夹就捧着碗到一边吃去了。
郁菀与这位他同桌吃饭有些拘束,多是吃着米饭。
碗里米饭都见半了,才忍不住夹了一道放在她面前的豆腐吃。
不想这豆腐入口即化,软嫩入味竟是极好吃。
因着味道好,郁菀便多吃了些。
到最后这顿饭吃得竟比她在宣平侯府时还香。
郁菀放下碗筷颇有几分不好意思地道了谢。
暮山三人上前收拾碗筷,双梨难得机灵地帮着一起收捡。
暮山拿着食盒离开后不久,又回来了,他端上了热茶。
不用霍邺开口,这次他给郁菀也备上了一份。
热茶倒入杯中,热气氤氲,模糊了对面人的样貌。
蓦地,郁菀惊觉一件事。
虽已多次得这位大人相助了,可到如今她还不知其姓名。
默了默,她小声询问道:
“已多次得大人相助,还不知大人如何称呼?”
那人闻言抬眸看她,随即温声道:
“我姓霍,单名一个邺字。”
霍邺?郁菀觉着这名字有些耳熟,但未往深了想,只道,
“霍大人,小女姓郁,单名一个菀字。”
霍邺笑道:“郁姑娘。”
郁菀嗯了一声,脸颊微红,然后端起了茶杯小心喝了一口,已掩饰自己的异样。
过后两人安静地喝了一会儿茶后,又重新回到矮桌前,各自继续手中的佛经。
但这一次她显然没有上午时专心,她一边写脑中想的是,霍大人帮了她这么多次,口头道谢已显得有几分寒酸了?
她是不是应该请霍大人上酒楼吃饭才行?
可是以她如今手里的银子,并不足以让她去酒楼摆上一桌。
如此一想郁菀渐渐拧起了秀眉。
郁菀思绪一乱,手下的字则变得更不入眼了。
她木木地看着刚刚抄完的一张纸,抿紧了唇,也不等纸干就径直放到了最后压下,然后重新翻了一张白纸出来。
不想这一抬眼,她便撞进了一双含笑的眼睛。
郁菀立刻就明白过来,自己方才的那幅字一定是被霍大人看到了。
她目光一转落在了霍邺身前默的经文,脸突然红透了。
郁菀深深垂下头,脸上出现了难堪之色。
她两辈子都不算正经读过书,只小时候父亲给她启蒙认了些字,后来入了宣平侯府,以她的身份是不可能有女先生教授的。
遂郁菀都是自己看书,不懂的去问周姝,这样磕磕绊绊地才学下去。
字是认全了,书也会念了,可她的字却写得不好。
以前写时,梅元彤他们总爱嘲笑她的字丑,郁菀心里难受,悄悄练了几次不得法门后,逐渐就放弃了。
这么长时间,她以为她已经习惯了,可今日被霍邺看见了,郁菀又忽然地觉得难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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