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梁沉气得骂了一炷香的小崽子。
韩心远却懒得跟他一般见识,一边任他骂骂咧咧,一边正儿八经地护送人家小姑娘回家。三人沿着黄尘滚滚的萧条街道往城中心走,梁沉走得无聊,左看右看之间,发现一个还算气派的马车。
这街道上老气横秋,乍一看这样帷帐迤逦的装潢,还真是并不寻常。梁沉又忍不住多看了几眼,直到看到了马车前部,那个鲜明的海纹家徽。
是东海阁的马车么?
他只感觉自己的心“咯噔”一响,下意识转过了身子。
东海阁…东海阁的马车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听神夜说扬州东海阁早已南迁,他们终究还是落顿珠州了么?
苏念予身亡玉枫川,虞蔷自刎…东海阁如今,还剩谁呢?
见梁沉似乎心事踟躇,韩心远回身,“前辈!你快一些!”
梁沉心神不安,正要加快步伐,却听得身后一声女子问候,“站住!”
“刷”得一声,一支长剑从身后,直直地架到了他脖子上。
梁沉躲无可躲,便没有回话。
“转过来。”
“…”
“这位女侠!”韩心远见状,赶忙回来,“女侠为何突然就亮了剑?我们只是在此地赶路,何时冒犯你了?”
“滚。”
那少女的声音冷冽而干脆,单凭这一个滚字梁沉甚至想象出了那一脸的清冷倨傲感。女孩张嘴不饶人,“我让你过来了么?小乡巴佬?”
???
韩心远看了看自己崭新的衫子,自己就那么像乡巴佬?
趁着她分心的功夫,梁沉侧身一躲,拉上韩心远便跑。韩心远被他扯得胳膊几乎脱了环,下意识喊道,“疼!疼啊!”
“累赘!”梁沉不由分说,一把将那少年干脆地扛在了背上。地面上的小乞丐姑娘眼巴巴,“公子!公子等等我!”
“我…啊…我们会回来找你的!”韩心远被梁沉颠到几乎要吐出来,可还是顽强地安慰那个可怜的小姑娘。梁沉轻功了得,那女侠也不甘示弱,骑着马便英姿飒爽地追了上来,扬起一路的风沙扑面。
梁沉心思复杂,不多时只听身后一阵弓弦声,韩心远惊恐道,“啊!别、姑娘,箭下留情啊!”
梁沉转身一侧,三只冰箭几乎贴着他的衣袍,直直地刺进了砖墙上。
这冰箭,他再熟悉不过了。
韩心远实在是忍无可忍,“前辈!梁沉前辈!你干脆放下我!自己跑吧!”
“你…”
韩心远话音刚落,后方的少女几乎爆发了一阵惊天动地的嘶吼,“你果真就是南洛梁沉!你别跑!你给我站住!你居然还活着!我就知道你还活着!你不许跑!你把我父母的命赔给我!”
韩心远听到这话,不由得愣了一下。
梁沉心性大乱,脚步竟然真的慢了下来,落到了地面上。
“…”
韩心远挣扎着下来,揉了揉发酸的肋骨,看了看梁沉阴恻恻的表情,又看了看那女孩的一脸怒容。
是当年玉枫川的血债么?
“梁…少…卿…”
一字一句,如锥心泣血。
梁沉没有转身。
那个少女亭亭玉立,满脸是化不开的霜雪。
“刷”得一声,鱼肠宝剑骤然出鞘。
那淡蓝色的上古名剑风驰电掣地冲向那个人的脊背。韩心远正要叫喊,却只见梁沉足尖一点,飞身而起,落到了一处矮墙上。
鱼肠剑破空而出,又回到那姑娘的手上。
两个人,四目相对。
一个是一身青松冷日的仙门公子,一个是一脸凌冽的英气少女。
梁沉久久无语。
太像了。
真的太像了。
那女孩一身利索的淡蓝色短打,左右肩膀上是东海阁的海纹家徽。她梳着干脆的马尾,眉目清冽,一脸不可亵玩的贵气。
十八年前的虞蔷,十八年后的她,简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两张面孔。
“你看什么看!”少女怒不可遏,“冤有头、债有主!梁少卿,你居然还有脸在这世上逍遥!当年我族三百修士的性命、我爹娘的性命都被你一手害了!我…你那张脸,我就算是做梦也不会忘了你!梁少卿!我要扒了你的皮!”
韩心远看看她,又看看梁沉,终于忍不住了。“姑娘,莫要冲动…”
“滚!”少女开弓成箭,“老天真是有眼!竟让我路过南郡撞到了你!我…我今日要将你剁成肉泥!”
韩心远心中一哆嗦,又去看梁沉。梁沉神色萧然,缓缓掏出了扇子。
“姑娘。”他淡淡开口,“你杀我之前,先报上名来吧。”
“呵。”女孩一声冷笑,“今日杀你的人,东海苏采薇!”
“采薇?”梁沉竟然笑了,他眯了眯眼睛,日头高照,他竟然觉得有些暖。
真是个好名字。
十几只冰箭一并发出。
梁沉一抬手,霎时间金光一闪,扇风似乎能生生撕裂天地,韩心远躲闪之间,梁沉不知何时已经移到了他身后。风沙滚滚,那少年几乎睁不开眼,却感到自己被人干脆一提,不辨西东地窜了。
梁沉不知道行了多远才慢了下来。
韩心远被他拎得几乎呼吸困难,落地后咳了许久许久,又探了探头,发现身后没人追来,这才放心地掸了掸衣服。
梁沉近乎落寞地将扇子收了起来。
韩心远看到他的表情,各种曲折早猜到几分。他想了想,却还是开了口,“你…你没事吧?”
“没事。”梁沉不经意间蹭了蹭眼角,“人人喊打,物是人非,都是小场面。多经几次,也就见怪不怪了。”
“…”
韩心远突然有些无话,眼前这人分明就是个出挑的世家公子,他到底跟那所谓天魔有什么关系呢?
“前…前辈。”韩心远想了想,“你累了么?你看这周围都是庄子,要不我去敲门要点儿饭?”
梁沉愣了一下。
他的眼眸微微一动,“你还有那个脸皮去要饭?”
“当然啊。”韩心远笑道,“前辈,我是命薄,但是脸皮却不薄。我从小见得上门讨饭骗钱的假和尚破道士都不少,看来学会讨饭是一个人活着的必需手段,你说是不是?”
梁沉无端地想起了故人。
那年他才十二岁,星光满天,那个村子里,他还杀了鬼河神。
“行吧。”梁沉神情舒缓了一些,“去吧,走,去那个气派点儿的屋子。”
“诶,你可别去。”韩心远摇摇头,“梁少卿公子,您还是好好守在此地吧。你看你一身贵气,一脸杀气,谁敢接待你?”
“…”
为何越听越落寞。
梁沉久久无言,不知过了多久,他依旧陷在回忆的漩涡里。韩心远跑回来叫他,一个老伯伯开了院门,愿意收留他们用饭、留宿。
梁沉有些茫然地进了院子,看到院子里的秋千架上落满了灰尘,院墙上长满了密密麻麻的仙人掌,几只母鸡带着小鸡仔啄食干瘪的谷粒。
他突然想尝一尝那多年前并没有吃到尽兴的水盆羊肉。
“前辈?”韩心远拍了拍他的手臂,“你发什么呆?老伯伯请我们进屋子呢!”
“哦,好。”梁沉如梦初醒般进了前厅,那老人家一脸敦厚朴实的样貌,一头白发苍苍。
阳光豁然洒进先前并不明亮的前厅。
梁沉抬眼的那一刻,一股山呼海啸般的震慑感让他愣在了原地。
他的双唇发抖,眼尾开始慢慢变红。
前厅的正中,挂着一副玄天圣女像。
那是洛瑶十几岁时神采奕奕的模样,这幅画,和当年戚疏雨为她画得那副还不一样。这画上的洛瑶祥云伴身,仙姿焕发。画像下的几案上供奉着粮食瓜果,虔诚而温暖。
梁沉心中一酸,直直地跪下了身子。
“母亲。”他沉沉一拜,“儿子让您…失望了。”
韩心远惊诧万分,那老伯颤颤巍巍地就来扶住他,“你…你该不会是…”
“是。”梁沉听到自己微不可闻的声音,“我是南洛梁沉。”
原来,这老伯一家当年是从渝州南迁而来,那个时候梁沉还未出生,洛瑶曾在湘灵山修学。当年渝州水患,不少贫苦百姓流离失所。而参与治水的那些人中,功劳最深的,便是年少的洛瑶。
而这老伯当时还年少,不仅被洛瑶于洪水中救了自己和父母的性命,还领到了银钱重修房屋。
他们家里供奉玄天圣女像,已经有四十多年了。
老人家孤苦伶仃,如此看到梁沉,恨不得尽心尽力地好好招待。
二人在庄子里歇了一会儿,梁沉便开始打听当年九殿下的故事。老头沉默了一会儿,方才道,“不瞒公子,当年的九殿下楚攸,不知为何,成了整个南郡绝口不提的过往。而且,那时我身子尚好,那几年去了南洋经商,近年才回来养老。所以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老朽也无从得知。”
“那其他人呢?”韩心远想了想,“有没有其他,可能知道真相的人?”
老头慢慢点了点头。
“东头有个单身汉子,据说他夫人生前曾经在宫里做丫鬟。”老汉看了看梁沉,“要不,老朽带公子们去问问?”
梁沉当即起身,扯上韩心远便跟着老头出了门。不多时,几个人七扭八拐地来到一扇紧闭的大门前。这处宅子单看外面还算气派,可那股死气沉沉的萧条感,令人几乎不想驻足。
门开了,后面站着个四十岁上下的男人。
那男人外貌尚可,衣着还算整洁。他面相并不苍老,却是难掩的沧桑感。韩心远定睛一看,发现他的左臂空荡荡的。
道明了来意后,那男人沉默地挥了挥右手。
“当年的旧事早已尘封入土。”他俯身一礼,“整个南郡,都不想提起了,还望公子,放过吧。”
“好,我不逼你。”梁沉道,“但是你至少要告诉我,究竟是在哪里、发生了什么样的事情---宫里的算计也好、宫外的千秋也好。当年的九殿下是我这辈子最重要的人,我必须查到底。”
韩心远抬眼瞅了瞅他,嗯?最重要的人?这人果真是个断袖么?
那男人打量了梁沉许久许久。
“是么?”他似乎在冷笑,“九殿下若是对阁下而言,如此重要,那当年,你怎不在南郡?”
“我…”梁沉无语,当年?当年,他怕不还是在寒潭谷被冻着吧。
“不用再说了。”男人回身,“那个时候,殿下有多落魄,你怕是看在眼里,也伸不出手来吧。”他长长一叹,“都过去了,公子,请回吧。”
“你…”梁沉一开折扇,“你不许走!你给我说清楚…”
那人还未回头,一支熟悉的乐曲,响彻整个南郡。
几个人都愣了一下。
梁沉抬头,这是…神夜巡夜时的曲子啊。
为什么就这么悠然而起,一下一下,抚慰整个珠州呢?为什么这些凡人,都可以听到呢?
“是谁…”梁沉回神,“是谁…在吹巡夜曲?”
“夜半了。”老人轻轻道,“巡夜曲一起,放在九州,定已经夜半了。”他看了看梁沉,“公子,可知道独臂国师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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