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梁沉抹了抹腮边的血|泪，将顾如笙的尸身慢慢放平。
小狐狸哀|嚎一声，缩在了那女人一旁。
那一瞬间没有人知道梁沉在想什么，一个狰狞的毒人扑向灵泉的时候，梁沉抬手一剑，硬生生削飞了他的脑袋。
连头都没有抬。
仿佛无形之中有个声音在这一片喧嚣中开口“一”。
不断有更多的毒人涌向灵泉，苏念予终于忍不住了，“快！都下去帮忙！不要让他们践踏灵泉！”
梁沉提剑而立，天风簌簌，他污损的长袍迎风而舞，前额的发散下了一块，盖住了他的小半张脸。
如同是鬼魅的剪影路过人间。
“二”。
第二个鲜血飞溅在他面前。
“三”。
到此时他才算是放开了双手，身后的泉水清冽如初，无波无澜。身前的毒人不知疲倦地涌上来。梁沉于剑影之间渐渐地开始忘记今夕何夕，他的视线通红，心中慢慢只剩下一句话“不得让人践踏灵泉”！
十一、十二…
那个声音越来越大地堆满了他的耳畔，他的剑越来越快，手上的动作越来越干脆。谁冲向他，他就让谁血|溅|当场。
二十五、二十六…
终于，一股近乎毁灭般地快|感蔓延了他全身，他不知道这血淋淋的时刻该不该用“酣|畅|淋|漓”来表达。那一刻他开始沉迷于这种彻底解|放的感觉，甚至是就算这样坦坦荡荡地杀到死亡，也算是不虚此行。
三十七、三十八、三十九…
那个声音越来越大，渐渐地到了振聋发聩的地步，终于在他的视线开始模糊。手中的剑不知挥向何方、哪怕是拦腰砍断了一棵树，他茫然地看着那红叶扑簌而下的场景，置若罔闻。
苏念予最先发现了他的不对劲。
“梁少卿！”他拼命地喊了出来，“少卿！你中毒了么？！你还清醒么！”
梁沉满身血|污，不辨东西南北，手中的剑削过太多白骨甚至出现了缺口。终于，那个声音一锤定音般地告诉他。
“四十九。”
一瞬间天地变色。
长风忽然而起，天色骤然血红，梁沉立身之处一道惊|雷凭空而下。
那道惊天的炸响之间，众人纷纷抬头望去，滚滚烟尘消弭尽，那个人的嘶吼声扫荡了整个玉枫川。终于光芒散尽，他的身影重新现世。
“天…天魔现世了！”最先嘶喊出来的是玄机长老，这种场景跟二十年前梁沉出生时的模样莫名其妙地相似，他只觉得历历在目。如今梁沉于血光之中似乎是脱胎换骨，他的脖颈上爬满了斑斓血纹，两只眼睛彻底变成了滴血的红色。他浑身惨白，原本乖巧的虎牙变成了诡异的尖牙…
“这…”苏念予终于有些后知后觉地想到了梁沉身世的传闻，“他…他莫非是真的入魔了么？”
戚澄向这里看了一眼，冷笑一声，“天魔之子，果真如此！”
“少卿！”苏念予不死心地朝他高喊，“少卿？！你能听到我说话么？你怎么了少卿？！”
话音刚落，那人猛然一抬头，转瞬间杀气盈满，毒人也好、南洛修士也好、东海阁家仆也好…敌人也好朋友也好…在他眼中已经再无分别，一切的一切仿佛不过是虚幻的倒影…他只想杀…
大梁城，南洛东省行宫。
小公子看了看满地的鲜血，终于无力地松开了手，青霜剑掉落在地。
我…我杀了无辜的人…
我杀了六皇子…我杀了万虫谷的人…
久违的理智与清明后知后觉地爬上他的心头，那一瞬间不知是恨意还是悔意交织在他的心头，那件金屋子的种种过往划过他的眼前。
那个人的身影梦一般萦绕在他的意识里。
少卿…
一想到梁沉，他恨不得马上就要见到梁沉，可是见到梁沉之后呢？！他们…他们还能像以前那样，好好地去行宫里走走看看星星…去大漠里看看骆驼…去北海看冰湖么…
那个人还能将他抱在怀里，柔声唤他一句小道长么…
不可能了…在这一切被打破的瞬间，一切都不可能了湘灵的焦土还在，家主夫妇的墓碑还孤单地矗立着…六皇子的尸身未凉…云台殿的血迹还未清洗干净…
再也回不去了…
那间风花雪月的小院子，那银杏树下的秋千架，那所有的温柔与缱绻…
再也不可能了…
戚无染一瞬间心性大乱，仿佛原本流淌于他身体中的叮咚山泉此刻已经乱流激涌。在那斑驳的光影之间，似乎还有某种不可知力抽离而出…
“是水灵脉。”睚眦的声音悠然而起，“东海玉枫川，水灵脉，现世了。”
东海，玉枫川。
水灵脉横空出世，青耕鸟闻风而动。
而此时的梁沉早已忘却天地人间，一心沉浸在漫长的厮杀中难以自拔。
一行人混乱、喧嚣，熙熙攘攘地打到红叶纷飞，伴着腥红的血迹，彻底染红了玉枫川。
“这样下去不行。”苏念予蹙眉，“夫人，梁少卿如今心智全无，如果任由他这么下去，还不知道会惹出多大的血|债！”
“那该如何是好？”
“夫人，你用冰箭助我，我试着能不能唤醒他。”
“好！”
虞蔷开弓成箭，冰箭穿梭之间，梁沉的周围被围城一个冰霜结界。苏念予落到地面上，左右躲过那些张牙舞爪的毒人，那些纠缠在一起的刀剑，“少卿！你到底是怎么了？！你可还记得你是南洛的公子啊！想想你舅舅！想想戚无染！你不是乱开杀戒的人！莫非你也中了蛊|毒么？”
戚无染…
一提到这个名字，混沌之中，梁沉眼光突然一定，那人的馨香气划过他的心头…
小道长…他的小道长定还在金屋子里…数着云数着星星，等着他回家呢！
“我…”梁沉似乎恢复了片刻的清明，他赫然发现，自己满手的血|污…
“少卿快躲！”苏念予突然一声惊呼，“戚澄！你做什么？！”
梁沉猛然抬头，见数十只飞|刀惊鸿掠影般朝自己疾驰而来。他茫然闪躲，可还是有暗|器深深地插到他的肩膀上。
谁干的…
那一丝丝清明瞬间被一股更大的杀意吞噬，他听到自己在低吼，“谁干的…”
“戚澄！你够了！”苏念予挡在了梁沉身前，他的鱼肠剑已经倏然而起，“梁少卿不是敌人！你不能置他于死地…”
话音未落，一阵穿心的剧痛贯穿他的身体。
戚澄愣了一下，玄机长老也愣了一下。
下一刻，虞蔷爆发出一阵尖锐的哭喊声，“不要！”
梁沉的剑，从后面，穿过了苏念予的身体。
苏念予颓然倒地，失焦的眼睛中倒映出虞蔷那一身鲜红的衣裙。
“夫君…”虞蔷扔下弓箭，几乎是爬着冲向了倒地不起的那个人，苏念予费力地抬起满是血污的手，摸了摸她绵密的长发。
“回家去。”他咳出一口鲜血，“夫人…咱们…回家去…”
他本就是来接自己，才被迫卷入这场无妄之灾。
虞蔷茫然地抬头环望了一眼这乱哄哄的玉枫川，青耕鸟带着水灵脉振翅远去，戚澄一剑刺进了玄机长老的胸口。湘灵的旧人们依旧凭着蛊毒张牙舞爪，南洛、东海阁的修士们混乱中不知道踩到了谁的尸体…
梁沉满脸血迹，赤目苍白，恍然间一头青丝变做了森森银发…
疯了…都疯了…
湘灵山…青春年华、太平盛世…再也回不去了…
苏念予终于咽下最后一口气，松开了手垂落到了地面上。
虞蔷望了望他那宛如睡颜的面庞，一瞬间心钟碎尽，心如死水。
她慢慢抬起鱼肠剑，手指划过那剑冰蓝色的表面。
罢了，不争了。
世上最疼爱她的人依然已经故去了。
这人间纷扰，便也没什么可以强求了。
一道血光划过梁沉的面前。
虞蔷自刎了。
鱼肠剑哐当落地，虞蔷仰面而倒，静静地躺进了苏念予的怀抱里。
恍若重生。
水灵脉在青耕鸟的体内剧烈地翻涌。
它经受不住水灵脉的巨大灵能，离开灵泉后不久便被迫降落到了寒潭谷。寒潭谷中草木凄寒，青耕鸟凭着本能幻化成了火鸟，正要去试图抑制住水灵脉的波涌，一个伤痕累累的身躯，凭空出现在了它面前。
戚无染提着青霜剑，衬着漫川的红叶，眉目如霜寒。
“交出水灵脉。”他抬起了剑，“放下水灵脉！”
青耕鸟不甚通人言，这个时候也嗅到了这人身上的杀气。
它没动。
片刻之间青霜剑闻风而动，直取青耕鸟而去，那火鸟长啸一声，展翅便飞。戚无染不可能放它走，便催动青霜去追赶。青耕鸟原本还有力气一搏，只是胸中水灵脉灵能太过，早已坠得它奄奄一息。忽然之间那青霜剑气直直地穿过了它的翅膀，青耕鸟一声惨嚎，水灵脉穿体而出！
戚无染正想将灵脉融于青霜剑中，却见面前淡蓝色的神光一闪，那股灵脉竟直直地冲自己而来！
水灵脉竟钻入了戚无染的身躯之中！
一瞬间撕心的痛苦蔓延过四肢百骸，小道长跪倒在地，只感觉自己浑身似乎遭到了千刀万剐！那股九天神力根本就不是一个凡人的身躯能承受得住，更何况这个凡人早已遍体鳞伤！
梁沉于一片喧嚣之中茫然地抬起脸来。
“你们还愣着做什么？！”戚澄嘶喊，“别管你们是谁家的人，他是天魔啊！天魔出世了！别放过他！别放过他啊！”
众人几乎谁也不敢向前，梁沉白发红眸的模样像极了画中的修罗恶鬼。枫川血流成河，刀光剑影之间，一阵极为穿透的乐声，荡漾在他的耳畔。
不远处的山头，银筝姑娘静静地坐在巨大的红枫树下，手中的古琴声韵律悠然…
那是神夜的安魂曲。
安魂曲一起，仿佛是一只无形的手，在一下一下，温柔地安慰着梁沉残破的魂智。他的呼吸声渐渐平稳了下来，转眸望向四周，所有人的脸上都写着惊恐。修士们拿这剑冲着他。
天魔之子…
天魔现世了…
不…不是这样！不是这样…我不是天魔…我只是个普通的南洛公子…
我、我还要回到东皇院里…我还要陪那个人过剩下的日子啊…
“我不是…”他听见自己在吼，“我不是天魔！我不是天魔之子…”
那声线穿透了整个枫川，一旁侍奉的小金狗害怕地看了它主人一眼，“大人，他…他真的成魔了么？”
银筝手中的琴声未停，“不，比那更可怕。”
是神坠。
他神坠了。
不间断的安魂曲萦绕在广袤的枫川，小公子在寒潭谷里挣扎、蜷缩，青丝铺在满地的红叶上。他浑身都是冷汗，终于，下意识喊了一句，“少卿…”
梁沉如听到什么召唤一般抬起了头。
小道长…
是他的小道长！
他扔下手中的剑，撞开挡路的人，如无人之境般冲向了声音的方向。寒潭谷中刺骨寒凉，他们双目对视之间，梁沉的眼神划过那人身上斑斓的血迹，他的心在滴血…
“小道长！”
他冲过去，抱紧了那个小人儿绵软的身躯，他身上的血迹沾起了地上的红叶。他通红的双目中滚落了泪滴，梁沉发疯一样把那人摁进自己的怀里，海棠馨香伴着新鲜的血|气铺了他满身。
“少卿…”小公子的眼睛里倒映出那人赤目银发的样子，一时间千言万语、千头万绪，竟不知从何处开口。
“小道长…”梁沉的意识已经断断续续，“我不是天魔…我不是…”
“我知道。”不断有眼泪划过戚无染消瘦苍白的面颊，“我都知道…”
“我们回去。”梁沉拼了命地抱紧他，“我们回去…回到东皇院去…我…我要疼你一辈子…”
“少卿…”一缕鲜血从小公子的嘴边滑落，体内汹涌的水灵脉终于渐渐平息，一种更大的平静感充斥着他的五脏六腑。那一瞬间，他的眼神静谧而悠远。“少卿，我…我快不行了…”
“不…”梁沉的声音中几乎染上了哭腔，“不行…我带你回去…走…”
“少卿！”小公子冰凉的手指依依不舍地划过他的眉眼，“有些话…我必须现在告诉你…”
梁沉的浑身都在发抖。
“我这一世羁绊太多，那些清规戒律，缠得人不能清净片刻。”他的眼眸渐渐湿润，“少卿…我今生行到这里，方才悟透了片刻…若有来世…若有来世…我惟愿生在清白小户人家，无拘无束…再与你走完今生未完的路…”
“小道长…”梁沉的双唇不住地颤抖，“不…我要今生！我要的就是这辈子的小道长！除此之外，谁都不是你…走…我们…我们…”
话音未落，那小公子倏然抬头，一下子吻|住了他。
那是一个极其深沉缠绵的|吻，仿佛那一刻过后便是永别。血腥气、泪水的苦涩在两人呼吸处交织。不知过了多久，戚无染右手一抬，召来了青霜！
下一刻天地变色、风云狂涌。寒潭谷的红叶漫天飞舞，梁沉渐渐合上眼眸，任凭那青色剑气将自己拉入越来越深的寒潭水底。人世的光影离他越来越远…安魂曲戛然而止。
青霜剑咔嚓一声…断为两截。
戚无染半躺在红枫树下，放下了断了的剑。
“主人…他这是…”小金狗瞪大了眼睛，“他这是将三殿下…杀死了么…”
“没有。”银筝的手指停在琴弦上，“这是…封神大阵…为了不让他继续神坠，舍命封印了他。”
封神大阵终于耗光了戚无染最后一丝力气。寒潭水彻底从湖面结冰冻到湖底，寒潭谷一时间冰雪飘飞。
整个人世间几乎都安静了。
戚无染靠在那株巨大的红枫树下，断了的青霜剑被扔在一旁。
无边的红叶萧然落下，衬着他身上的斑斑血迹，凄美无常。
漫天飞雪之下，白色的流萤却悄悄地漫了上来。
他的面庞在此情此景之下，更显绝世。濒临死亡之时，他的眼前最后划过的，却是八年前两人初遇时，那个黑衣少年天真无邪的笑脸。
---“你是谁呀？”
---“湘灵戚无染。”
“少卿…”
最后一滴清泪划过他苍白的面庞。
他听到自己心中，那个不舍的声音，一遍一遍地呼唤。
我来世…还想再见你…
玉枫川下寒潭谷，
从此佳人世间无。
tbc
（本卷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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