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湘灵一片荒芜。
三年前的山火已经几乎将这座千年仙境彻彻底底地化为焦土,如今三年雨露过后,贫瘠的地面上又不死心地钻出毛茸茸的绿芽,仿佛在倔强地重生。
原本灵鸟翩然的秘境,如今已难寻片羽。
戚无染的双眼几乎要滴着血,他一步一步地挪上湘灵山,那往日熟悉的院落亭台早已面目全非。芳菲院里的海棠被烧死了,孤零零地伫立在那里,黝黑又刺目。
家主夫妇的孤坟静静地立在后山。
满目山河,落花风雨,原来兜兜转转,自己才是长梦不醒的那个人。从内到外,从头到脚,他把一切的真心都献给了梁沉。可到头来也不过是痴梦一场,院里的金屋子春醉旖旎,院外的湘灵山腐烂成泥。
一股难言的痛楚贯通他的全身,终于他对着叔父叔母的墓碑,沉沉叩首。
“青霜…召来!”
霎那之间灵流一涌,在白螺塔中尘封了三年的青霜剑豁然出世。青霜回到手中,小公子便吐了一口血。
太重了,如今的青霜剑,对他来说,已经太沉重了。三年来不断进食含香蕈,他的精神几乎已经要被掏空。如今青霜回到手中,那股灵流几乎让他招架不住。
戚无染勉强扶剑起身,将那药丸的另一半放进了口中。
到极限了,真的到极限了…他明白在如此重压之下又多损身。可是如今既然心已死,还怜惜这幅躯壳做什么呢?
扬州,东海玉枫川。
梁沉猛然推开顾如笙,那支箭贴着他的肩膀堪堪划过。梁沉站稳后环望四周,山峰上竟然已经站满了人!
是南洛的人…
“你们好大的胆子!”梁沉气势突然而来,“敢当着你家少爷的面动手,都不要命了么?!”
“少爷,得罪了!”一个懒洋洋毫无敬意的声音从上方传来,为首的玄机长老一身深青色长袍,“属下谨遵家主命令,来此追查水灵脉下落。家主有言人挡杀人、佛挡杀佛。顾还请少爷让开,等属下先拿下这个女人,再请出水灵脉。”
“你…”梁沉转瞬间双目猩红,“我看你是疯了!我舅舅疯了,你也要跟他一起疯不成?!玄机长老,如今我还愿尊你一声长老,可若你非要为老不尊,也别怪我不客气!”
“客气?”玄机长老哂笑道,“老朽无能啊,不敢图少爷有多客气!少爷,您再不让开,就别怪属下派人把您请开了!”
“少来!”梁沉几乎无法自制,此刻的他只恨玉清红梅扇不在手中,无言对峙之间,只听一家仆慌忙来报,“长老!不好了不好了!湘灵的那伙儿俘虏集体发疯了!他们…他们砸碎了水牢跑了出来!已经咬死了东海阁诸多修士了!”
“什么?!”玄机长老蹙眉,“他们往哪边走了?发疯的原因查明没有?!”
“往这边来了!”那人慌慌张张,“原因尚未查清,但看着像是中了蛊毒!”
万虫谷!
梁沉和玄机长老同时想到了这三个字,那长老稍加思索,“不管了,拿了水灵脉,我们便走!”
“少放屁了!”梁沉横眉冷对,“凡人根本就拿不走水灵脉!别白费力气了!”
“呵,凡人是拿不走。”玄机冷笑,“它却可以。”
梁沉这才发现,原来他身后那人手臂上站着的竟是…青耕鸟!
“岳母大人,让小狐狸带您先走。”梁沉点了点狐狸脑袋,那狐狸又变大成坐骑,“快走吧,我留在这里,尽量同他们周旋一会儿。”
“那你怎么办?”顾如笙皱皱眉头,“你究竟能不能护住水灵脉?”
“我尽量吧。”梁沉咬咬牙,“您快走吧,他们对您不利。”
顾如笙狐疑地看了他一眼,却立在那里没动。玄机长老耐心耗尽,正想抬手让家仆去将梁沉架走,却听得身后如野兽嘶吼咆哮般一阵喧嚣,南洛众人一回头,登时便惊呆了。
疯了…
只见上百个身穿苍梧缥青服的湘灵旧人几乎是疾驰着奔涌而来,那些人个个面色青黑、獠牙凸起、眼球红紫,状如僵尸。他们跑来的速度极快,似乎是被何人驱使。玄机长老活到那么老也没有见过这种血淋淋的场面,家仆赶忙提醒道,“长老,怎么办?!”
“能怎么办?!”玄机长老擦擦汗,“还不快撤!先保命再说啊!”
撤退令一下,南洛众修士皆御剑而起。梁沉顾如笙身在洞天福地之中,看不见外面动静。梁沉爬到狐狸背上,那灵狐一起,眼前的一切让他几乎震惊。
冲在最前面的那个…不就是慧真长老么?!
他们此前明明被关押在东海阁的水牢中,等着被挫骨扬灰这…这是被谁集体下了蛊毒么?!
梁沉不敢恋战,可是一旦放任他们践踏灵泉,水灵脉就会被逼出世,灵泉仙人最后的衣冠冢也会被染上毒血。进退之间,却听得身后“嗖”得一声箭响,三支冰箭擦肩而过,深深地射入到地面上。
他猛然回头,只见虞蔷捻弓而立。
一股莫名的感觉爬上心头。
大梁城。
南洛,云台殿。
在那半个都城都红妆绵绵的氛围中,小公子提着青霜剑,抬眼看了看云台殿上被大红色绸缎装饰出的一派雍容。
他的衣袍上染着血迹,一双眼睛凄美而空洞。
“戚…戚公子?!”白起不知从何处冒了出来,看到戚无染那副样子,一股不详的预感爬上心头,“戚公子,我跟你说…误会,你可别误会…这是少卿他舅舅娶亲了…”
戚无染没说话,直直看了他一会儿。
这几眼看得白起毛骨悚然。
青霜剑骤然出鞘,小公子握剑在手,剑锋划过青石路传来的叮咚脆响如绝唱。看着他几乎是一步一杀气走向云台殿的背影,白起心中一颤,赶忙冲上去,“公子冷静啊!少卿他…他心里自始至终只有你啊…”
戚无染停了一下。
下一刻,一阵灵流突如其来,白起猝不及防,被硬生生弹开十几米远。
“公子你要三思啊!”他吐了一口血,却还在不死心地高喊,“梁少卿他仁至义尽了!他尽力了!他绝无对不起你的时候啊!你…你千万不要胡来!走错了路,便再也回不去了啊!”
那一声声如针扎在他的心上。
戚无染一抬头,见一人身穿杏色水纹衫,小卷半披,盈盈地立在大殿门口。
手中无剑,眉眼却也不曾有意外。
“洛族长。”戚无染缓缓抬起了剑,“三年了,你不该给我一个交代么?”
“交代?”洛寒初唇角微抬,气度不凡,“戚公子,若非是阿沉辛辛苦苦维持,你怎会多活这三年?看来公子好像受了伤,气色也不大好---来人,还不快把戚公子送回东皇院?”
“闭嘴!”小公子双目如血,“洛寒初,你…你该闭嘴了!”
“我闭嘴?”洛寒初微微一抬眉,“戚公子,你怎么就那么不识抬举呢?你怎么不想想,若是你的少卿回去,见到的只剩一副美人尸身了,你不怕他难过么?快回去吧公子!”洛寒初的语气近乎苦口婆心,“再不回去,我们阿沉可就要白费功夫喽!”
荒谬…荒唐…
都到这个时候了,眼前这个人竟然如此恬不知耻地卖乖…戚无染血气上涌,眼前几乎出现了重影。他一横,强行运气直直地将青霜祭起来了!
东海阁,玉枫川。
梁沉足尖点地,一下子跳到了一棵枫树上。
再见虞蔷,梁沉不知自己心中是何种滋味,对面的她早已跟少女时期换了一副打扮,却还是一身红裙,眉目之间的清冷未变。
“梁少卿…”她的眼眸几乎能结上一层霜,“梁少卿啊梁少卿!你…你们南洛简直罪该万死!”
“我…”梁沉几乎无话可说,“虞蔷姑娘,如今…如今你先不要针对我!湘灵和南洛的账先放一放!这群人他们都中了蛊毒了!不能让他们踏足灵泉,否则就会出大乱子了!”
“你闭嘴!”虞蔷竭斯底里地吼了出来,“你敢说这蛊毒跟你们南洛没关系?!梁少卿!我此刻必须活剥了你的皮!告慰家主和夫人的在天之灵!”
两个人,三年未见,隔着那群汹涌而来的中了蛊毒的湘灵旧人,遥遥对望。
忽然之间灵泉之处凭空撑起一淡蓝色的结界。
顾如笙和小狐狸待在结界中,静静地忧心。
虞蔷稳稳拉开了弓箭。
冰蓝色的箭在她双手之间慢慢成型,那一瞬间她的眼前划过了许许多多的往事——那少年时的湘灵山,那人夜行衫上淡淡的幽香,那神牛岑荼,那个缚心青铜柱…
恍然间再见时已经反目成仇。
大梁,南洛云台殿。
青霜剑气一起,那洛寒初便向后一退,紧接着,一个凶悍的小身影从他背后箭一般冲了出来,竟然是穷奇子!
戚无染飞身一躲,御剑而起。洛寒初竟然连穷奇子这种凶残的怪物也要收归已用,如今的南洛真的是魔教了么?
“收手吧戚公子!”洛寒初几乎是语重心长,“再不收手,你和阿沉,可真就要万劫不复了!”
梁沉…
洛寒初每一句提到梁沉的时候,都如同一把刀直挺挺地刺到戚无染心尖上。那小道长一想到他的音容笑貌,几乎心酸到无以复加。
梁沉…
他现在…在哪里啊…
洛寒初目光如鹰,他敏锐地捕捉到戚无染面庞上的那一丝松动,遂一抬手,睚眦破风剑应声而起!
戚无染骤然回神,眼看着那剑气直冲自身而来。此时的他强撑精力,硬生生地抬手成风,试图挡住呼啸而来的剑气。
金色的剑光与青光交汇的那一刻,一阵波涛一样的光芒翻涌而出。
白起被那阵光芒刺得双目发痛,不由自主地闭上了眼睛。那一瞬间,戚无染只感觉神识突然一顿,四面八方似乎骤然一空。那茫茫人间似乎都变做了无人之境,一个深沉悠远的声音于冥冥中问他———
“你归来了么?”
归…归来?
那份混沌乱得可怕,戚无染看不见人间,看不见洛寒初,更看不见自己。他于虚空之中拼命地睁开眼睛,却不知何处涌来的记忆走马灯一般划过他的眼前。
那是什么…这是一座什么山…幽蓝而寂静…
那个人是谁?
天风猎猎,他的目光倔强而悠远,那一身五色祥云铠,巍峨而立。
一身夺目的神光…
他分明和梁沉半点儿也不像,可是戚无染对上他那双猩红色的双眼,不…他一定就是梁沉,是他的梁少卿…
天光突然一闪,眼前的一切仿佛被卷入了深不可测的漩涡。天上、人间、皇天后土、八百里黄泉处彼岸之花开满忘川…
那一幕幕极为陌生却极为喧宾夺主的记忆在他眼前蜿蜒而过,长路的尽头,他仿佛看到一个银色长发的男子,身躯硬生生碎裂散落。鬼河神…穷奇子…青耕鸟…陆雪凝…还有谁…那个反弹琵琶、一袭红衣的女子是谁?那个一身落魄,在仙牢中瑟瑟发抖的是谁?那个年轻的将军…他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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