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那个短笛在激涌的水流中盘旋着、消失着。
如果俯瞰下来,就会看到一个巨大的漫长的黑影,以此一叶小舟为中心,枕戈待旦。
梁沉的身影如一块孤独的石子,转眼间便被激流吞噬。
他不记得自己是怎样拼命地抓住了那个短笛,周遭的一些都被波浪撕破成细碎的光影,他无法呼吸,挣扎着被吸进漩涡里。
“疯子。”老船夫摇摇头,“单单等着行到湖中心才想不开么?”
小狐狸哀嚎着,突然双眼金光一闪,那原本蓬松的尾巴处竟绽放出万道金光。
它倏地一下冲进了水中。
从湖水上空飞过的灵鸟被这一番景象惊得连连振翅。
一叶将倾不倾的小舟、一湖惊涛骇浪的死水、一团咆哮盘旋的龙影,一只满身神光的九尾狐。
整幅画卷上皆是惊心动魄。
梁沉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竟然枕在小白狐身上。
不…那已经不是小白狐了。这是一只巨大的成年九尾灵狐,它通体洁白,一双金灿灿的眸子妖冶而上挑,却是满含暖意。
“你救了我么?”梁沉伸手摸了摸它的鼻子,“谢谢你呀。”
另一只手里还紧紧攥着风宿短笛。
天色已经完全亮了起来,梁沉勉强站起身子望了望四周,见刚才的森森鬼气已经全然不见,迎面而来的是一片空旷、寂寥的山原。
他抬头,发现有个雕梁画栋的建筑,似乎建在云间。
“是那个方向。”梁沉摸了摸白狐的耳朵,“走,我们去那里!”
白狐驯顺地点点头,跟着他慢慢地继续赶路。不出一会儿的功夫,梁沉就看到了银筝姑娘所住的庄子。
那庄子盖在云里,他面前,只有一个孤零零的天梯。
那狐狸转了个圈圈,梁沉笑了笑,“没关系,我还能爬。这样,我在前,你在后,我们一起上去。”
白狐打量着他那一身伤痕,忧心忡忡地点了点头。
事到如今,终于不再有退却的道理了。
梁沉一握天梯,就有些头昏眼花,腿软脚软之间,他一咬牙,还是攀了上去。
不能停下。
想想小公子在白螺塔的那些日日夜夜…这件事情不了断,以后还该如何面对他?
想想小戚澄…那小子虽然嘴巴毒,却总归也没有太坏。假使他以后都是这个模样,那在仙门百家该如何立足?
再想想苏念予…对,苏苏成亲,他梁沉连个礼都没有随呢!
再想想顾如笙,不行…他梁少卿再混蛋,在岳母面前,也得装成个男人!
他不知爬了多久,好奇的鸟儿在他耳畔叽喳,他穿过一朵又一朵的云,风声开始变得很大,地面上的喧嚣越来越远了。
“小狐狸,你还跟着么?”
“呜呜呜。”
那就好,梁沉前额上的伤口裂开了,血水流进了眼睛里,他顾不得擦。
天梯的尽头终于到了。
他几乎是使了最后的力气,把自己的身子送了上去。
梁沉跪在那坚实的地面上,汗水混合着血水滴下,他喘息了好久好久。
一抬眸他才发现,这里竟然是一个房屋的露台,露台之上盛开着不知名的花朵。
有两个人正在悠闲地下着棋。
一位是君倾,另一位,是一名穿着银白色羽衣的少女。
少女淡淡一回眸,那额头上竟然印着音律纹,头发梳成两个犄角的模样,脸上带着半块面纱,遮住了口鼻。
君倾放下棋子,“辛苦了。”
“这…”梁沉有些懊恼,“大人,若您一开始就能带我来到这里…又为什么…”
“不一样。”君倾浅浅地望了他一眼,“我来,是找她下棋。你来,是有求于她。”
梁沉理了理外衫,“南洛梁沉,见过银筝姑娘。”
银筝看了一眼君倾。
两个女人的对视之间,似乎潜藏着千言万语。
“说吧。”银筝微微颔首,“说出来,你想要什么?”
“这个,是少司命大人,托我带给您的白狐。”梁沉先指了指小狐狸,“九尾白狐,小人已经给您全须全尾地送到了。”
银筝起身,伸手揉了揉那小白狐的下巴。
“它长大了。”银筝的眼眸中划过一丝欣喜,“看来你做的不错。”
梁沉稳稳还礼,“谢大人,但我想为我的朋友求一个手臂,为我另一个朋友求一个眼睛。”
高台上风很大,银筝转身望了望君倾,那春神点了点头。
“给谁的手臂?”
“东海阁,苏念予。”
“麻黄,记下了么?”
“主人,记下了。”那小金狗不知何时出现,“小的这就去荷塘,三日之内,手臂必然送到东海阁。”
“嗯。”银筝转身,“那眼睛,是怎样的眼睛?”
是怎样的眼睛…
梁沉愣住了,对呀,是怎样的眼睛呢?
“大概…是一双很机灵的眼睛吧。”他低下头去,眼神中一潭死水,“很机灵,很年轻,很天真…”他的双手越攥越紧,整个人却细细地发抖,那一句话似乎耗费了他千般力气,“但是…我…我把它弄坏了…”
君倾的脸上看不出表情。
“好。”银筝俯下身子,轻轻地揉了揉他满是血污的面颊,似乎在无言地安慰他,“好,正好,我库存里还有一只水琉璃做的眼睛。按到人眼眶上,不出几年,便可以与血肉长在一起,也能看到东西了。”
“真的么?”梁沉一抬眼,撞进她和善的目光里,“真的…能和真眼睛一样么?”
“自然是真的啊。”银筝笑笑,“区区一只凡人的眼睛而已,怎么能让你为难成这样呢?”
梁沉愣了一下。
“啪”。
君倾手中的棋子直直地落到了棋盘上。
那人斜斜看了银筝一眼。
银筝接住了君倾的目光,突然有些犹豫地转过脸来,“不过,你得拿东西,和我换。”
“拿…拿什么东西?”梁沉有些局促了,“我们南洛…”
“不在你们南洛。”银筝笑了笑,“你身上,不就带着宝物么?”
身上…梁沉低头往怀里摸了摸,他的蝴蝶镖已经用光了,剩下的,也只有一把玉清红梅扇,一支风宿短笛了。
“选吧。”
君倾悄然开了口,“你拿什么,来和银筝,换那只眼睛?”
一把玉清红梅扇,一支风宿短笛。
一个是母亲留下的法器,一个是神夜留给自己的礼物。
梁沉只感觉自己的脸越来越烫,一种难以言说的酸楚感漫上心头。他的喉头一酸,突然就悲从中来。
“我知道了。”他突然轻轻地开了口。
“你知道什么了?”
“代价。”梁沉慢慢抬头,眼眸中藏着昨夜的星星。他缓缓伸手,将玉清红梅扇,递给了银筝,“我知道…代价二字,是什么滋味了。”
凉风吹起他凌乱不堪的长发,吹起银筝吉光片羽般的衣角。
这一刻春风扑面。
梁沉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正好好地躺在自己寝殿的卧榻上。
一切都没有变,除了浑身的伤还在,床头多了个爬满云纹的小木匣子。梁沉下意识地去摸枕头下面,玉清红梅扇,果然不见了。
日光斜斜地照进窗子。
人间已经是小满了。
茫茫云顶高台之上,两个女人的一盘棋早已闲放一旁。
银筝将扇子放在小匣子里,命人收好。
她擦了擦眼角的清泪,叹了口气,“下次,别这样了。”
“看不出来,你倒是还挺心疼他。”君倾抬眸看了她一眼,“不过险些忘了,从你生下来,他就待你挺好的。”
银筝愣了一会儿神,“无论如何,我父君不问世事,我也游走于六合之外。幽山决战与我们无关,我也不关心五行灵脉散落何处,更不关心那份力量终究会落到谁手中。”她顿了顿,“所以,我想帮谁帮谁、想在哪里帮他,就在哪里帮他---我就是舍不得看我三叔受苦。”
“随你,”君倾眼神垂落,“你是天潢贵胄,你那里没有那么多枝枝节节。但是我有些好奇,你当初,是从何处得知,这孩子是他?”
银筝淡淡地看了她一眼。
“从神夜处。”她看了看散漫的流云,“你呢?”
“说真的。”君倾自嘲地笑笑,“我早已不抱希望,只是将信将疑罢了。”
银筝打量了一眼她脖颈之间的元神枷。
“那我二叔呢?”
“他应该真的不知道吧。”君倾没在看她,“当年我们君上神躯已毁、几乎魂飞魄散。二殿下怎么都不会想到,如此之下,竟然能够结魂转世,从轮回道,路过人间,觅一条生路吧。”
“可这孩子如此…”银筝想了想,“二叔他,就一直没怀疑过么?”
“应该也曾生过疑问吧。”君倾轻舒一口气,“再怎么怀疑,也不过就是看到神夜时不时照拂他…可好在我们神夜是个天生的大善人,受到他照拂的孩子,又岂止一只手能数得过来?”
“是么?”银筝陷入了沉思,“说来…好久没见过神夜了。”
“快了。”君倾掐了掐手指,“神夜,该回来了。”
两人在高台之上静默了一会儿,银筝看了几次君倾脖颈上的元神枷,突然叹了口气,“你脖子上那个东西,该怎么办?”
“走一步看一步吧。”君倾眼神疏离,“事到如今,你还怕我倒戈不成?”
“那倒不是。”银筝低下头,揉了揉小狐狸的额头,“虽说我二叔向来不怎么厚道…但你也太不小心了吧。”
“……”
君倾没有回话。
良久良久,她突然起身,抬手招来了柳叶船。
“你做什么去?”
“去看看无衣。”君倾提起罗裙,迈上了柳叶船,“西凉狼骨岭处已经烧起了祭祀用的狼烟…那家伙的忌日,就要到了。”【1】
长风一起,柳叶船便消失在了天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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