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入了夜，戚无染依旧愣愣地把自己锁在屋子里。
他实在是无法忍受这种断肠般的苦痛感，如同一只孤独的风筝断了线，茫茫然瞻前顾后，却不知该伸手还是放手。
他木然起身，桌案上的书掉落了几本，一只草叶编成的蜻蜓赫然出现在眼前。
这…这是梁沉给自己编的蜻蜓！这是他说过，不教给别人，只教给自己的蜻蜓！
小公子摸过那只蜻蜓，草叶干透了，摸起来还是凉凉的，他突然发现，若是这一放手，他可能…再也寻不到那人手上的温度了…
他的眼尾有些潮湿了。
梁沉把一封写好的信，递给了岑荼。
“去送到他手中去。”梁沉心思复杂，“最好要当面解释…说我实在是不得已才暂时离开…还有…”梁沉的声音越来越无力，“你告诉他，让他千万别忘了我。”
“哞哞哞哞（我说的话他听不懂啊）！”岑荼瞪了他一眼，“哞哞哞，哞哞哞（你自己去解释，不就行了么）？”
“我…”梁沉面色冷清，“我不去了吧，我怕他会难过，我舍不得他。”
“哞哞哞，（真麻烦）！”岑荼跺跺脚，“哞哞哞（断袖还断得那么一往情深）。”
“别调笑了。”君倾凝眸，“他让你去，你便去吧。”
“哞，哞（是，大人）。”
岑荼离开之后，梁沉慢慢起身行礼，“大人还没说为何来此呢。”
“不为什么。”君倾声线始终无波无澜，“凑巧碰见岑荼，也就来了。”
梁沉抬眸，看到她雪白的脖颈之间多了一条银色的带子，在那方寸之处紧紧环绕。
他没有多说什么，只是低下头去，“叨扰大人了。”
君倾深深地看了他一眼。
一封书信简简单单落好，戚无染将纸页包好，又补上“家主亲启”的字样。
他将这几页薄薄的纸，好好地压到了书案上。
小公子跑上阁楼寻了个包袱，将自己的零碎物件简简单单装了一些进去。经过小箱子时，他猛然想起来玄天圣女的画像，又赶紧打开，装进了包袱里。
他环视了一眼这间朴素的小楼，不知道自己何时还能回来。小公子俯身拾起了那只小蜻蜓握在手心里，心一横，便推开了门。
夜色清凉，湘灵的秋天从来不缺凋零。梧桐叶扑扑簌簌地被风吹了满地，寂静的山，幽深的路，循循而来的白荧，小公子一个人握着青霜剑，越走越寒凉。
岑荼进了芳菲院后，先“哞”了一下。
小楼里的灯还亮着，却无人回应。
“哞哞（看来是睡了）。”岑荼摇了摇头，抬起牛蹄便慢慢走进了屋子里。
屋子里的熏香还燃着，却没有了人迹。
“哞哞哞哞（定是又半夜跑出去玩了）。”岑荼望了望四周，“哞哞哞哞哞（小毛孩子就是不让牛省心）。”
他想了想，便把信放到了茶桌上。
“哞哞哞（回来定能看到了）。”岑荼自言自语，“哞，哞哞哞，哞哞哞（哎，还得驮那小子回去，累死牛了）！”
岑荼转身出门，牛铃一响，便腾云般踩着薄雾又去找梁沉了。
夜色重新安静了下来，戚疏桐看了看那神牛缥缈离去的背影，从树后走了出来。
他走进了芳菲院，小楼的门开着，人去楼空。
两封信就那么突兀地放在那里。
一个放在茶桌上，写着戚无染亲启；一个放在书桌上，注明家主亲启。
他把两封信都拆开，简单地看了几眼。
无语。
他撑开手指，一聚力，那两封信都纷纷化成了灰烬。
随风而去。
“我受你舅舅所托，帮他去找岑荼，让岑荼带你回去。”君倾立在月下，不疾不徐，“如今人已经送到牛背上，到了南洛，替我给洛寒初带句话吧。”
“什么话？”梁沉开口，“我舅舅他…没事吧？”
“你以为我在担心他？”君倾斜斜一抬眸，“你回去告诉他，别以为我看不出他做了什么小动作，私放穷奇子为祸人间，再不收手，等着被毁轮回吧。”
“私放穷奇子？！”梁沉大吃一惊，“不是…那穷奇子不早就…”
“正好，留你回去问问清楚。”君倾抬手之间，柳叶船已经随风而至，她提起裙角登上小船，“去吧，再晚一会儿，他说不定连青耕鸟都要放出来了。”
一阵风起，她消失在一人一牛的视线里。
哪儿跟哪儿啊…
梁沉突然越想越不对，怎么回事？洛寒初疯了么？穷奇子关了又放，他是要赌上整个南洛的名声么？
“岑荼，我们快走。”梁沉摸了摸神牛的脑壳，“我怀疑我舅舅疯了，或者是被人挟持了。”
“哞哞哞（我看你更像疯子）。”岑荼白了他一眼，“哞（坐好）！”
仙乐一起，牛铃叮当，夜行衫随风扬起，岑荼穿风而去，一路北上。
林子里掀起一阵孤风，黄叶打着旋儿落到地面上。
不一会儿便恢复了宁静。
戚无染走到客居前，发现看守的家仆一个个睡得东倒西歪
屋子里没了人影。
他东西没收拾、甚至连从南洛带来的家仆都没带走，一个人便悄无声息地消失了。
屋外的白沙地上，还留下了岑荼的蹄印。月光下闪着古怪的神光，只一眨眼的功夫，便消失了。
戚无染手中握着剑，肩膀上扛着小包袱。他的身影清瘦、纤长。青丝半披在后背上，他的面容虽未脱少年气，可还是称得上是白皙胜雪、倾国倾城。那双眼睛原本如雨后桃花，此时此刻里面却藏着崩塌后的昆仑雪山、倾覆后的冰河…一个人神识真正坍塌的模样，往往从外表是打量不出来的
“失望了？”
一个熟悉的声音自背后响起。
戚无染没有转身。
“承认失望，并不是一件多难的事情。”戚疏桐声音却出奇地和缓，“如今他走也走了，看样子，还是不辞而别吧？”
戚无染没有回话。
“怎么，看你这样子，你也是想出一趟远门么？”
戚无染立在那里，一动未动。
“不过…叔父有句实话想说给你。”戚疏桐的目光一直落在少年清瘦的背影上，“你有你的心思，或许你求的不是什么仙门家主，而是独独为了陪一个人洗手作羹汤。你想要什么样的日子都是你的事情，我也想清楚了，这不该是我能干涉的事情。”
“但是我还是想要告诉你，燕山的十八营铁骑已经逼近我渝州边界。向来州郡之间摩擦，仙门不得出手。但是这一年半载的，你若还想到燕州去，或是他若还想到湘灵来，这就难了。”
戚无染心中一惊，缓缓道“…此话当真？”
“怎么不真？”
“如今天下昌平，那燕州国主，为何要进犯我们渝州？”
“天下昌平？”戚疏桐冷笑，“小染，昌平的不是全天下，是你们夜夜笙歌的日子，是你们这些不食人间烟火的公子们的琅琅书声。”停了停，“燕州大旱，也减不了公子王孙的吃穿用度、扬州水患，秦楼楚馆里照样纸醉金迷。”
“如今你在这月下自以为是的心碎，可是你不知道我们九州并立六百年，有多少国主把一统天下的的愿景写进遗愿。你不知道什么时候燕州早已和甘、晋两州结盟，你也不知道，此次连西凉都已经向燕州纳贡。”
“他为什么要弃了你而去，你不会，还不懂吧？”
戚无染许久许久没有回话。
他望向那间空落落的屋子，屋檐下，他还为自己编过草叶蜻蜓。
戚无染看了看自己手中紧紧握着的蜻蜓。
他轻轻放手，蜻蜓慢慢落到了白色的石子路上。
那一瞬间，他听到自己多年来所有的期盼、疑惑、希冀、乃至梦想，统统碎成齑粉的声音。
他轻轻回身，向叔父还礼。
第二日，戚无染一个人去长老那里领了八十棍的处罚，连带着三年禁闭。
他伤好后，便收拾东西离开了芳菲院。他将洛瑶的画像重新藏进了箱子里，看了看手腕上的那条红线编就的手环，愣了许久。
白螺塔开了大门。
戚无染向家主一行礼，便毅然决然地转身了。
戚澄立在原地，亲眼看着自己的哥哥一步一步走向那三年的禁闭。他的脸上包着伤口，却努力地看清那小道长的背影。
“诶，娘亲？”戚澄拉了拉母亲的袖子，“哥哥手腕上那一串红红的，是什么呀？”
几行白鹭徐徐划过寂寥的长天。
湘灵就要落日了。
tbc（本卷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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