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落落感觉自己的人生真正出现转机,是遇到戚无染之后。
那小公子是和梁少卿截然不同的两种人。
小公子为人端方有礼,不管对谁都是轻描淡写的和和气气。
一日在湘灵山,落落只是因为把如樱姑娘送给梁沉的信先给了戚无染,就又遭到了那少爷的体罚。
这一次,小公子终于看不下去了。
不一会儿的功夫,他找到了落落,亲自为他看伤,还给他留了药。
“温公子,无意冒犯,可是你和少卿之间究竟是怎么回事?他为何对你如此严苛?”
春光和暖中,海棠花树下,那人一身苍梧缥青服,举手投足之间是和身份并不相符的敬意。一时间落落竟然对那句“温公子”有些恍惚,是啊,自己有多久,没被叫做温公子了?
“让戚公子费心了。”他缓缓垂下眼眸,手指却握紧成拳,“大概…少爷他真的不喜欢我吧。”
“若是不喜欢你,为何还要留你在身边用你?”戚无染细眉微蹙,眼神中尽是真诚,“要不,我去劝劝少卿,让他给你换个职位怎样?”
“别…”落落猛然抬头,“戚公子好意,落落心领了。可是小人如今的境遇,也是自己心甘情愿讨来的,还请公子…莫要向我家少爷再提起此事。”
“…”
戚无染无言以对。
只不过从那个时候,落落猛然间发现,原来只要是离了梁沉身边,谁都能把他当个正经的人来看。梁沉这种人虽然暴力且古怪,但总归也不是个爱嚼舌根子的。湘灵上下几乎都知道这梁公子苛待仆从,有些舆论不知不觉间,已经向落落倾斜了。
“再等上几年。”落落心想,“再等上几年,等到梁沉的名声烂透了,事情说不定就会有转机了。”
然而他做梦也没有想到戚公子居然会对那个登徒子倾心。
那一日梁沉赶走了唐漪,太阳渐渐落下,小公子缓缓都到了那人面前。
梁沉醉着酒,灵魂在慢慢坍塌,身子上在流着血。
落落立在一旁,眼看着那个风华绝代的小公子降尊纡贵地去规劝他,恨不得声泪俱下,恨不得把心都掏出来给他。梁少卿不知是真醉还是装醉,下一刻,他不管不顾地把那小道长拉进了自己的怀里,两人的呼吸声重重地交织在一起。落落瞪大了眼睛,甚至不敢相信,那戚公子竟然连反抗都没有。
两人终于越界了。
小公子满面通红,却是躲也不能的任那人欺侮。就在那么一瞬间,落落对梁沉的感觉终于从恐惧开始慢慢过渡成恨意。
他背过身去嘶喘,只觉得知己无能无力。
一股名为“羞辱”的感觉终于彻彻底底地填满他的心房。
他在等,在等自己能做些什么的时候。
落落不知为何就坚信,小公子和他一样,是那个人手下的所谓“受害者”。
暂时回到大梁之后,他因为向洛寒初透露了梁沉戚无染的秘密,而历经了一次真正的死里逃生。
可在他得知梁沉向小公子动手之后,还是怒火中烧。
第二日一早,落落不顾自己依旧发虚的身子,还是去拜访了海棠春。
他轻轻叩门,那个端方公子的礼节依旧完整如初,落落发现,小道长的半侧面庞,还是微微红肿着。
“多谢戚公子救命之恩。”
他深深一鞠躬,埋下头去。
“客气了。”戚无染神情寡淡,“救人性命乃我湘灵家训,温公子无恙便好,还忘心中不要有额外负担。”
落落心中突然一酸楚,这么好的一个人,自己被打了不说,还要担心被救的人心中有负担么?
他咬了咬牙,突然抬起了头。
“戚公子,是我连累你了…若不是我,你也不会…”
戚无染愣了愣。
“别这么想。”他下意识撩了撩耳畔的青丝,“此事与你无关。”
“…”
落落的眼睛突然一红,一股名为“少年气”的东西在臣服多年之后,又猛然抬起了头,“戚公子,我为你感到不值!”
小公子的眼眸中闪过一丝诧异。
然而也就那一刻,他却缓缓叹了一口气。
“你多心了。”戚无染缓缓道来,“少卿与我之间的事情,是我们私事。你整日跟在少卿身侧,他想什么、干什么、这段时间发生过什么,想必你也明白。”他微微一顿,“还请温公子,不要对我们的私事挂心了。”
落落只觉得自己心中悲愤不已。
怎么回事,他还是那个名动四方的湘灵公子么?那梁少卿是对他施了什么迷魂咒么?
戚无染淡淡行了个一礼,便要转身,落落却不依不饶,“公子且慢!”
他的双手紧握成拳,“公子,我…我于性命危急之时被公子搭救,以后公子若有用到小人的地方,落落便赴汤蹈火、在所不惜!”
“……”
“公子不信么?”落落几乎义愤填膺,“小人定会报答公子的救命之恩,现在会,以后也会!”
戚无染慢慢回身,眼底里却划过一丝无奈来。
“不必了。”他缓缓开口,“我如今的模样,你也看到了,你若是想懂,必定也能懂。温公子,看来少卿规劝你的本分却是半分也不错的。若是你真想报答我,就权当此事没有发生,以后也尽量少来私下找我。少卿他从生下来就活得辛苦,我实在不愿意让他为难,也请温公子莫要让我为难便好。”
言罢,他转身回了屋内。
这一席话说得春风化雨,却还是劈头盖脸砸了落落满面。
他在原地立了好久,终于后知后觉地发现,那小公子是不是知道了什么?那梁少卿,是不是同他说了什么?
一股近乎悲愤的情绪奔涌而来。
他望着那雕花的木门,望着秋日寂寥的长天。
突然就觉得自己很可怜。
梁沉在屋内目睹着那人的背影悄然远去。
此时此刻他的心情难以言说---他知道小公子那一番话是真心的,不单单说给落落听,也无形之间向自己表明了立场。
两相对比之下,他觉得更愧疚---自己明明动了手,那小公子还是选择了站在自己这一边。
“我发誓。”梁沉捉起他的手指,按在自己心脏的位置,“我曾经不敬神,不敬鬼,但此时我对着女娲上神立誓。从此以后我若还敢伤你半分,必不得好死。”
“…”
戚无染静静地抬起眼眸,一双桃花眼温润如水。
“傻子。”戚无染的眼神划过对方的眉眼唇角,“以后有什么事情,先同我讲明白…你说的,我都会听进去。”
一时间两人觉得终于真正通了悲欢。
晌午,梁沉在云台殿陪着洛寒初读了一本旧书之后,正打算去找小公子用午饭。却听人来通报,六皇子款款造访。
梁沉赶忙起身相迎,六哥孔阳如今穿着一身浅金色重工宫袍,似是刚刚结束了什么仪式。一坐下来,便让手下将一个圆形的木制食盒交到了梁沉处。
“这是?”
“这是一个叫莺莺的丫鬟托我带给你的。”六皇子喝了一口茶,“今日一早,珠州的使臣便启程回南郡了,这东西是他们小殿下的侍女托我转交给你。是吃的,帮你用银针验过了,没毒。”
梁沉愣了愣神,缓缓打开了面前朴素的食盒。
东西虽然有些冷了,可食物的香气还是转瞬之间飘了满殿,盒子里安安静静地盛放着一条不小的烤鱼,那鱼考得焦黄,一看就是放足了料。
这就是地道的南郡烤鱼么?
那一瞬间,他猛然想起了神夜。
“小少爷,等你出来了,我说不准不能像如今一样隔三差五地来看你了,但是等我回来,我定要带你去南郡吃烤鱼,鱼…鱼的话你出来就可以见到了。无论如何,等到时候你也会心觉,这世人过得都是千篇一律的苦日子,还要跟前头一样,该怎么来,就怎么来便是了。”
不对…
那个四五岁的小殿下,那一双迷茫朦胧的眼睛。终于愚钝如梁沉,开始思考一种微妙的可能性。
只是他一开始习惯性地以为,神明下凡历劫多会托生于贫难之家才叫历劫。殊不知冥冥无际,哪怕是故人就在眼前,他也未必相识。
“少卿,你做什么去?”
六皇子见他慌忙起身,“这鱼都快凉了…”
“神夜…”梁沉几乎难以自抑,“六哥,珠州那些人都是什么时候离开的?往哪条道上走了?”
“这…”六皇子诧异,“辰时便出发了,走的中南官道…”
话音未落,梁沉便风一样地跑了出去。
“阿沉!”洛寒初在身后唤他,他似乎也听不到了。此时天高云淡,梁沉觉得自己从生下来就没有那么激动过,神夜…他一定要去看看,那个孩子究竟是不是神夜…
还没等他走出南洛的大门,一个猫似的身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扑到了他的身上。
梁沉猝不及防,被扑得险些站不稳,他定睛一看,那个小花猫似的少女披着浅灰色的斗笠,正一眨不眨地撅着嘴盯着他。
此时青耕红线的效力一下子爬了上来,梁沉只觉得眼前生花,不由得托住了她的身子。那君绫小姐的声音脆生生,“梁少卿!别说你跑到南洛了!就算你跑到北海,我也能找到你!”
梁沉被她聒得耳朵生疼,君绫身材清瘦,恨不得章鱼一样吸在他身上。梁沉苦苦撑着最后的理智,“别…别闹!南洛马上就要起阵请神,我们就都能解放了!”
“哇啊啊啊啊啊啊!梁少卿你竟然要想着抛弃我!”君绫不依不饶地嚎啕,“我赶了几百里路来看你!你却想着怎么抛弃我!哇啊啊啊啊!你是负心汉、薄情郎!你、你愧对我!”
梁沉被她缠得头昏脑涨,一时间竟不知道今夕何夕。白起穿着一身月白色的支棱衫子正要进门,看到此情此景,几乎怒火中烧,“梁少卿!大庭广众之下你做什么?还要不要南洛的脸了?!”
梁沉仿佛抓到了救命稻草。
“兄弟快救我!”他急得招手,“一言难尽!一言难尽啊!快,快帮我把这姑娘扯下来啊!”
“哎!”
白起恨铁不成钢地捂脸,“少卿,这一拳,我替戚公子教训你!”
说罢,就活动了活动身子,他袖口上还带着纯银镶玉的护腕,这一拳出去干净利落、好不威风!梁沉实在是躲闪无能,硬生生地接住了这一拳,后脑勺磕在了女娲浮雕柱子上。君绫一见梁沉被打,顿时怒不可遏地从他身上爬下来,抬手便迅速给了白起一耳光。
白起接了这一掌,正要去评理,那君绫姑娘还不解气,抽出剑来便要劈。白起上蹿下跳,君绫却不依不饶,小脸都涨红了,“敢打我未婚夫婿,我我我、看本姑娘不将你劈成香蕉!”
白起的侍从见了,慌忙去劝,那君绫的侍女见了,也纷纷去拦,一时间南洛的大门处闹闹哄哄。那梁少卿却缓了缓,寻了块金风玉露丸扔进嘴里,一抬头,却看到了戚无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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