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梁沉和落落的过节,还要从洛寒初讲起。

    话说洛寒初的童年、少年时代,几乎一直在南洛的下人房中度过的。

    虽说难登大雅之堂,但好歹也算是家主的亲手骨肉,众人拜高踩低的多,却也总归有愿意礼让他的。

    洛寒初身边只有一个名叫温良的仆从伺候,这位家仆出身温家,温家几代人都是南洛的仆从,也算是忠心耿耿。

    不过后来天机阁事件爆发后,洛瑶失势,洛寒初在族里的地位渐渐被抬了上来。终于十几年后,这位歌女生的孩子如愿以偿地被推到了家主的位子上。

    他的近仆温良也就是在这个时候去世的。

    温良去世时留下了一个独子,大名温落,那个时候还是十岁出头的模样,一团孩子气。但胜在天资不错,人生得也俊俏,洛寒初感念他父亲的忠厚之心,有意提携栽培他,不光亲自收了徒,还把他送到族里未央长老处教养读书。

    那温落原本是个天真不羁的性子,如此一来,在南洛也算是如鱼得水。不巧的事,有一日,洛寒初从青丘接回了梁沉。

    这位传说中的“天魔之子”才是真正的小主子。

    起初梁沉到了南洛后,温落是不以为意的。

    来便来,又能怎样?明明是个天魔之子,玄天圣女都已经被埋没许多年,他还能算个什么东西呢?

    两人本来也就没什么交集,温落该读书读书,该习武习武,见了面也假装恭敬地叫上一声少爷,除此之外也便无事了。

    直到有一日梁沉从城墙根上捡回来一只小黑猫。

    这可惹怒了好些长老。

    不管怎么说,梁沉这孩子不听话也就罢了,他从生下来本就带着些邪气,谁稀罕管教他?可是族里人都知道,洛寒初怕猫,况且南洛从开家以来就信奉女娲,对蛇族抱着三分敬意。这敬蛇的地方,怎能养猫呢?

    旁人再说什么,那梁沉也熟视无睹。

    有一日他牵着自己的宝贝小黑上了云台殿,洛寒初当时正跟几位长老们议事,梁沉不知道使了什么法子,那团子一样的小黑猫嗷嗷地便往洛寒初身上扑。洛寒初急忙躲闪,案子上的书卷散了一地,好不狼狈!梁沉抱着手臂看戏,却在一旁乐开了花。

    温落看得怒火中烧。

    过了几日,温落敲了敲梁沉的房门。

    “干什么?”梁沉看了看屋外这个小孩,“找我有事?”

    “是有事。”温落神情不退缩,“梁公子,我想同你打个赌。”

    “打赌?”梁沉冷笑,“你跟我,有什么好赌的?”

    “赌结丹。”温落的眼眸丝毫不退让,“我要同你打赌,如今我俩差不多同时修炼,若是你结丹比我早,那我无话可说;可若是你结丹比我晚---那你就要把小黑送给我,任我处置。”

    “我说…你脑子是不是不大好?”梁沉不屑,“我赢了,什么也没有,输了,还要倒赔你一只猫?这算是什么赌局?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欺负主子呢!”

    “你…”落落咬了咬牙,“那好,若是我输了,我自愿成你的仆从,如何?”

    “你莫不是存心想笑死我么?你本身不就是南洛的家仆么?”

    “好,那我若是输了,便任你处置;你若是输了,小黑任我处置,这总行了吧?”

    梁沉想了想,“这倒还算些人话。”

    这赌约一成,落落倒是天天更加认真地去找长老修炼,他是个心思细密的人,轻易不会做什么让自己吃亏的事情。如此说法,只不过他笃定,梁沉根本就不可能结丹。

    因为他练的那一套《玉清心法》,根本就不是给十二三岁还未结丹的少年人练的。

    这套心法需要从七八岁就严密修习,但梁沉不知道,长老们却知道---可是南洛上下谁人不知他是天魔之子?若是不练这一套修身养性的温和心法,一旦走火入魔,真成了魔,找谁说理去?

    这一批子弟九月九日铸剑,梁沉也参与其中。

    一开始他还满面从容,终于等到天降惊雷,南洛传承数百年的铸剑池终于被劈成两半的时候,所有人才意识到真的有些不对劲了。

    一时间被洛寒初好不容易压下去的“天魔之子”的传闻终于又闹得沸沸扬扬。

    落落路过后院,发现梁沉正依靠在银杏树下的凉亭里,正在发呆。

    就那么一瞬间,那个一身黑衣的少年人落寞、茫然的样子,突然让落落产生出了一丝恻隐之心。他想起来梁沉在落月宫的那十二年,突然觉得这个人的确天生孤独。

    落落想了想,去后厨要了一些点心,又回来了。

    他把点心盒摆到梁沉面前,那个人抬头看了看,嘴角扯了扯。

    “你该不会可怜我了吧?”

    “有点儿。”落落坐到他对面,“修补铸剑池又是一项很大的花销,我看家主这次又要为难了。”

    “嘁,装什么小大人。”梁沉伸伸懒腰,“那是他自作自受,谁让他想当族长来着?”

    “你…”落落不能允许除他之外任何人诋毁洛寒初,“你自重,南洛之内,不许议论家主!”

    “哎呦,还认真了?”梁沉哂笑,“他不还盼着我喊一声舅舅么?怎么?我连自己舅舅都不能提了?”

    落落握了握拳头,恨不得打他这么个玩世不恭,可是冥冥之中一股酸楚感油然而生---自己就算是得家主偏爱器重、就算是在南洛如鱼得水又怎么样?不管怎么说都比不上梁沉那一句轻飘飘的“嫡出公子”---可他又明明不是洛寒初的儿子,他是天魔之子啊!

    落落越想越义愤填膺。

    三个月后,这一批族中子弟终于纷纷完成结丹,落落也不例外,而那位赫赫有名的嫡出公子梁少卿,却终于在众望所归之下放弃了结丹修行这一条路。梁沉从母亲的旧物中寻到了一样名为“玉清红梅扇”的绝世宝器。有此扇在手,他便彻底放弃剑道,该修扇道。

    也就成了全天下人的笑柄。

    而那场赌局,毫无疑问,落落觉得自己赢了。

    可是梁沉压根就没有把赌局当回事。

    “我赢了。”落落气势十足地冲梁沉伸出了手,“该把猫给我,任我处置了。”

    “猫?”彼时的梁沉刚刚学会喝酒,“哦,你说小黑啊,早就不知道跑哪儿去了。”

    “什么?!”落落气红了脸,“你耍赖!”

    “对啊。”梁沉笑了,“我什么时候说过自己会言而有信啊?”

    落落被他气得不轻,也不知道是哪根弦搭错了,竟一拔剑,直直地冲梁沉过招,梁沉矮身一躲,腰间的宝扇早已在手中翻飞。他卖了个破绽,那落落竟不知轻重,直愣愣地真的砍了过来。梁沉手一扬,那蝴蝶镖贴着他的脖子堪堪略过,深深地钉入了门板上。

    落落一摸自己的脖子,赫然发现竟然流血了。

    他一下子被吓得腿都软了。

    “你…你使诈!”落落捂着脖子就要走,“我…我告诉家主去!就说你要杀了我!你…你还使暗器!有辱门风!”

    梁沉没说话,见他渐渐跑远了,这才去检查蝴蝶镖上的血迹,只见那锋利的外缘上浅浅的一层红尚未干涸,他稍微一比量。

    “切,破了层皮就吓成这样。”他突然笑了,“没出息。”

    这一日晚上,温伯陪着落落立在云台殿上,洛寒初派人唤来了梁沉。

    梁沉一进殿,就发现洛寒初的脸色不对劲。他平时都是一副使人如沐春风的文文弱弱的样子,今日,倒也学会拉下脸了。

    “阿沉,你素日不修剑,又来回学暗器也就算了,可是怎么能随随便便伤人命呢?落落是咱们南洛的家生子,又是大小被我看着长大的,你怎么能动不动要他的命呢?”

    梁沉抬了抬眼皮。

    “我要他的命?”他突然笑了,“我若是真想要他的命,他如今还有命站在这里,有命到你跟前去搬弄是非么?”

    “阿沉,你说什么呢?”洛寒初蹙眉,“你可不能…”

    “够了。”梁沉瞥了落落一眼,这才开口,“你是我舅舅,又不是他舅舅,你若是只信他不信我,那我也无话可说。”

    他一吹口哨。

    一只灵动的小猫从梁上悄无声息地落到了地面上。

    洛寒初当时就吓得一往后躲,梁沉又一哨声,那小猫瞪着一双绿油油的眼睛,无比纯良地直直扑向洛寒初。洛寒初一边躲,一边疾呼,“阿沉!你这是做什么?”

    “我生你的气啊。”梁沉抱了抱手臂,“这南洛就是那么没规矩么?能容忍家仆欺主媚上,就容不得外甥捉弄舅舅么?”

    “梁少卿!”落落忍无可忍,几步冲到了洛寒初面前将那小猫挡住,洛寒初惊魂未定地坐下身子。落落见他狼狈,登时就急火攻心,他仙剑一出就往小猫所在的地方劈去,梁沉抬手一镖,那剑锋转了个弯,劈到了他自己的肩膀上。

    云台殿许久未见血,落落今日又是第二次死里逃生,温伯急了,赶忙去少爷少爷个不停去求梁沉。洛寒初见这事态又不能控制,赶紧好说歹说地哄着梁沉回去了。梁沉回去的路上心情前所未有的愉悦,为他今天又捉弄了洛寒初。

    第二日,梁沉发现小黑不见了。

    他在大院里的犄角旮旯里寻了一遍,也没发现那乌溜溜的小身影。梁沉心里犯起了嘀咕,但不由得也猜了个七七八八。

    他走到云台殿,“舅舅,我猫呢?”

    洛寒初没有想到梁沉第一次开口喊舅舅只是为了找猫,惊喜之余他好好想了想,“昨日你走之后,就没再见过那小东西了。”

    梁沉想了想,又跑去了家仆们居住的院子,他一间一间挨着找,巧的是遇上了一个名叫洛溪的少年人。他也仔细回想了回想,“昨日我在落落房里听到猫叫来着。”

    梁沉找到了落落的卧房,却听得里面有人声,他不由得屏息静听。屋里一老一小,似乎是温伯和落落在说话。

    那温伯睁着昏花的老眼给落落换完药,遂叹气道,“落落,你日后可千万别惹那个祖宗了!他才是南洛的亲少爷,你去惹他,讨不到半分好处星的!”

    “你别管。”落落神情冷峻,“他是少爷又怎么样?他可是天魔之子,族里的长老们一个两个谁不防着他?他若是真能在南洛待得下去,不早就要结丹了么?如今也就家主自己还惯着他,若非家主在,他就是一条秋后的蚂蚱,能蹦达几天?”

    梁沉听得怒火中烧,正想推门进去,只听得里面温伯叹气,落落又言道,“你不必替我担心,他梁少卿剑也不修、丹也不结,迟早要沦为全天下的笑柄!到时候等我剑修成了,这南洛是谁说话管用,还不好说呢!”

    “…”

    梁沉听着听着竟有些想笑,他真的头一回见这么天真的人。

    “哎呦呦小祖宗啊!你可别说这话!”温伯急得急忙捂他的嘴,“你如今顺风顺水,也不过是依仗着家主罢了!少爷就算是以后不成器,他也是家主的亲外甥,到头来还要接手整个南洛的!这话你在老头子我面前说说也就罢了,可千万别让外人听去了!保不齐要掉脑袋的!”

    “我知道!”落落不以为意,“你就别管了!如今家主信我还是信他?再说了,就算他看我不顺眼,告到家主跟前去,家主会信么?而且咱们家主是歌女养出来的,天生就会低眉顺眼,如今他遇到个梁少卿那么个咄咄逼人的外甥,哪能痛快呢?实话告诉你,温伯,咱们家主八成不会有后,以后我若被认作他的干儿子,那咱们温家的日子,也算是能熬出来了!”

    温伯急得愁眉苦脸,“唉!你爹从小便是被我看着长大的,你也是被我看着长大,怎么你跟你爹就半分不像呢?”

    “而且温伯,你知不知道?”落落压低了些声音,“有一次我去东边黄金台给家主送袍子,你猜我撞见了什么?”

    “什么?”温伯后知后觉,“你不会是看到什么不该看的吧?”

    “不是!”落落摇头,“我也就是从那个时候怀疑,咱们家主跟国主之间的关系不清不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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