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又是一次初一。

    梁沉在跟岑荼简单交代了几句后,那巡夜神牛便微微颔首,飘着五色的经幡,消失在了茫茫的夜色里。

    梁沉一转身发现身后多了个神色淡然的中年男人。

    他背后停着马车,那男人身着朴朴素素的商人打扮,一身低调又平平无奇的细缎衫子,头上戴着冠帽,腰间别着扇子。他微微发福,蓄了些胡子,刻意营造出的精致、妥帖之后,是一些若有若无的沧桑与疲态。

    他是如樱小姐的父亲。

    那人缓缓施礼,“梁公子,可否借一步说话?”

    梁沉望了望四周,便跟他上了马车。

    两人去了城郊的一家偏僻的酒馆。

    看这架势,梁沉知道,今晚估计又回不去湘灵了。

    酒馆的厢房里静悄悄的,油灯却很亮,栏杆外面又恰好临着湘水。清清冷冷又寂寥。

    “说吧,您找我,是有事情需要我么?”

    “算是吧。”方先生叹了口气,眼周围的褶皱永远也展不开,“梁公子,那湘灵的长老们,是不是已经对小女的事情有所定夺了?”

    “还没有。”

    “为何没有?”

    “实不相瞒。”梁沉的声音缓缓而来,“这事情,我左思右想,实在是觉得蹊跷,所以让我那些朋友帮忙,让其暂时不要去通知家主。”他顿了顿,“但是我不得不多句嘴,五毒咒的事情,虞蔷姑娘已经知情。她是家主身边的人,哪怕戚无染嘱托她暂时不要说,这事情,估计也瞒不了多久的。”

    男人的眼神中多了些诧异。

    良久,两人都听到了小小的飞蛾撞击灯罩的声音,一下又一下。

    “你为何会觉得蹊跷?”

    “直觉吧。”梁沉的目光划过对方的神色,“这件事情,从一开始,在我心中就已经预设出了一个类似的情景。从黄粱蛊到五毒咒,如此呕心沥血的布局,不单单是为了一条手臂这么简单吧。”

    “就这些么?”

    梁沉轻笑了一声。

    “谁知道呢?”

    对方深深地看了他很久。

    “梁公子。”那男人突然起身,深深一拜。

    “方…方伯伯,您这是做什么?”梁沉慌忙去拦,“您这可使不得…”

    “老夫这一拜,是为小女的手臂而拜。”

    “手臂?”

    “正是。”方先生慎重点头,“小女的右臂在十四年前已断,当年我访遍名工巧匠,都做不出什么满意的假手来。可是有一日,一位名为银筝的姑娘主动找上门来,她说,她能为小女打造出一条能弹琴的手臂来。”

    后来那银筝姑娘果真为当年仅有十二岁的方如樱做了一条惟妙惟肖栩栩如生的假手臂。

    那手臂相当神奇,除了不似人身温软外,几乎与真手无异。并且,竟还能随着年岁生长,如樱姑娘的琴技也没被辜负。

    那银筝姑娘不收诊费,却留下了这么一句话。

    “这手臂并非赠与如樱小姐,而是借其穿戴三十六年。三十六年后,还请小姐将此手臂中藏着的东西,还给南洛梁沉公子。”

    三十六年,三个轮回。后来方先生也曾打听过南洛可有一名为梁沉的公子,却未有线索。谁料十几年后,那公子方才是个翩翩少年。

    梁沉久久难言。

    神夜…岑荼…银筝姑娘。到今日种种异象联想到一起,终于使得他的心头爬上一丝微妙的猜测,我究竟是谁?

    “三日后,我们全家将举家向西迁至甘州国都。还望二十二年后,梁公子如约来甘州,将臂中之物取走。”

    “要搬走了?”

    “是,”他停了停,“如今事情已经几乎藏不住,而渝州又禁蛊…所以这里,终是呆不下去了。”

    “行吧。”梁沉抬了抬眼睛,“但是我还是要提醒您,不光渝州禁蛊,陇西甘州也会禁蛊…您最好想到一个万全的方式,让如樱姑娘自己不愿追查此事,别人也无从查起。”

    “所以,我便今日摆下酒席,还请梁公子,成全了小女这一世剩下的日子。”

    “我?”梁沉自嘲,“我就这么有用么?”

    “此故事,便讲给公子,还请公子自己定夺。”方先生顿了顿,“那银筝姑娘还有话说,说公子您能帮我们家渡一劫难,我们帮您保有那物三十六载,这也是两两换来的襄助。”

    男人缓缓道来。

    十五年前的方家,还不在渝州,这方老板是做香料生意起家,在百越之地的大理城,有七八家自己的店面,生意做得不小。方老板不纳妾,与夫人膝下只有一爱女,春日出生,便取名如樱。

    除此之外,方夫人的哥哥嫂子早年相继离世,留下一女儿,乳名烟儿,养在此夫妇膝下。烟儿获名方如烟,这如烟姑娘比如樱姑娘也大不了几岁,二人从小一同长大,关系比亲姐妹还要亲。

    这方家世代本本分分,本来这日子就应该如此顺顺当当地消磨下去。

    可是谁能想到,在如樱姑娘十一岁的时候,姐姐方如烟情窦初开,带上了如樱去隔壁镇子里找刚刚结识的那位异邦的俊秀小伙子游春,这一去,两人就再也没有回来。

    方家上下一直寻了她们整整一年。

    两位姑娘都是富贵娇养的天真女儿家,她们怎会知道江湖人心险恶。

    那小伙本就是个线人,两姐妹姿色皆出众,被一同卖到了几百里开外的一个小山村。

    几个月后,方如烟姑娘实在受不了凌|辱,便悬梁自尽。如樱姑娘向来是个顽强的孩子,她亲眼看见姐姐的尸身被人从房梁上摘了下来,又烧成了灰,她央求主家将姐姐的骨灰罐留给自己,然后让自己记住,要活着,要回家。

    一年后,如樱姑娘生下了一个男婴。

    那个时候,她也不过十二岁。

    孩子生下来之后,她所遭到的苛待也就少了一些。

    如樱心思深沉,她原本就比一般的姑娘都要沉稳,此时更是沉着得可怕。她没有看过那孩子一眼,但生产的折磨还是让她生不如死,那一刻她在想,死也要死在家里。

    果然,那男人对她的看管不再那么严密了,生子后那“婆母”还“好心”留给了她几天不用干活的时间,来喝些草药调理面色。

    先前几次逃跑不成被打后,反而使得那人顺理成章地以为她真的怕了,他们绑人有一套,是拿铁链将人的手和脚绕着柱子绑在一起。

    如樱将自己的钗子越磨越尖,终于有一天,她活生生砍断了自己的右手才终于挣脱了铁链,逃跑的时候,还没有忘记带走姐姐的骨灰。

    讲到这里,那位苍老的父亲已经掉下了泪来。

    她用绳子缠绕住伤口,靠着路边好心大夫给的草药,一边乞讨,一边凭着记忆,一路摸索回了家。

    到家的时候,开门的春姑直接昏了过去。那位小姐一年不见,已经活脱脱一副残疾乞丐样貌。她的头发缠成一团沾满泥灰的烂布,浑身上下伤痕累累,瘦骨嶙峋,早已看不出本来的面貌。

    她的右臂不见了,仅有的左臂却紧紧护着怀里的一个小陶罐。那孩子的精神在她成功找回家门那一刻终于散落一地,她沙哑地叫了一声父亲母亲,便昏了过去。

    以后的故事,从他们遇见银筝姑娘,到四处寻求蛊术师便已经是后话。

    没有一个人能够带着如此惨痛的记忆好好活下去,夫妻二人几乎是散尽家财求得了黄粱蛊,又在蛊中种下了五毒咒以保黄粱蛊这一世都护着如樱姑娘的魂识。他们离开了百越,又回到了渝州,在这里没人知道先前发生过什么。他们编出一套天衣无缝的故事来,让如樱姑娘自己都信了,自己体内确实有不对劲,但是摘不得。

    梁沉的手一直紧紧握着酒杯,他的浑身上下都在颤抖,那手背上青筋爆出,眼珠已经不知何时变成了诡异的猩红色。

    黄粱蛊也好,五毒咒也好。停下生长也好,鲜血供奉也好。可怜天下父母心,只要是能让孩子好好地活着一世,他们还有什么不能做的呢。

    十几年那个从鬼门关踏血而归的女孩,十几年后这个名满西城,天真幸福的弹琴女子。

    这世上还有几人能拥有这种劫后余生?

    若不是双亲苦苦强求,那如樱姑娘,可有命活到今天?

    梁沉回过神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已经沿着湘水走出去了好远好远。

    那满江畔的风灯在夜色中摇曳,江水奔涌无声,两岸的灯火却不零散。他静心一听,竟是如樱姑娘抚琴的声音,又从潇湘馆传来。

    清澈而悠然。

    第二日,梁沉让戚无染帮自己请来了虞蔷姑娘。

    那虞蔷姑娘终是给了小公子几分面子,五毒咒的事情还没有来得及去知会家主。三个人聚在小公子芳菲院的软阁里,梁沉眼睛里的红色终于褪了下去,他从怀里摸出了一根半只筷子那么长的青铜小柱,缓缓推到了虞蔷姑娘面前。

    “梁公子,这是何意?”

    虞蔷拾起来一看,柱|身却金光一闪,那根青铜柱上盘旋着两条蛇尾神明的纹路,一条是女娲,一条是伏羲。

    “这青铜柱有个名字,叫做缚心。”梁沉缓缓展开扇子,“如今,虞蔷姑娘既然已经接了这缚心青铜柱,还就请姑娘遵约。”

    “我何时接下?有何约可遵?”

    “既然姑娘拾起,那便是接下。”梁沉的目光一直未改,“我知道,这五毒咒乃是中原禁术,为渝州所不能容。但是不管姑娘信不信,那方家一家有不能说、也不能过的难处。还望姑娘遵约,此事不得讲给湘灵族长以及长老们知晓。如此这般,姑娘便是我南洛的客人,十八年之后可凭这青铜柱,向南洛换一个愿望。”

    戚无染终于认了出来,这竟然是南洛的缚心青铜柱!这法器上附着一个言灵。梁沉这是怎么了?为什么好端端地拿出了这种法器,莫非方姑娘他们一家真的有什么不能言说的事情么?

    “呵呵,梁公子。”虞蔷姑娘把青铜柱推了回去,“你此番算是半做威胁,你以为,威胁我有用么?”她的眼神俾倪一切,“我是家主栽培出来的人,我是湘灵的人,还请公子收回青铜柱,公事公办。”

    “晚了。”梁沉一收扇子,“它已认主,我收不回来了。”

    虞蔷傲然起身,转头便出门离去。小公子眼看着那一身红衣消失在院落里,终于忍不住了,“少卿,你坏了规矩了。五毒咒那么大的事情,湘灵能不插手么?”

    “这我不管。”梁沉吊儿郎当地往后一躺,“反正都知会过了,陆大姐不会说,苏念予也不说,你也不会说。只剩这么个虞蔷,现在有缚心青铜柱在,她想说也说不了了。”

    “那唐漪呢?”

    梁沉的手指一下子攥成了拳。

    “那就给那小子个教训吧。”

    戚无染目光一颤,只见那少年款款起身,“小道长,那方姑娘一家很快就要迁往甘州了。今日午后,你同我一起去送送他们吧。”

    “…好。”小公子慢慢点了点头,“昨晚,你是不是去…”

    “没有。”他一笑,露出尖尖的小虎牙来,“小道长,回头我定要摆一桌酒席,感谢你们卖给我这个面子…”

    “你少来了。”戚无染起身,“有什么事情不能讲清楚么?你此番弄得虞蔷姑娘也是一头雾水,你到底要做什么?”

    梁沉看了眼他气鼓鼓的样子,突然笑了。

    “我听说西城这里的百姓曾因为感谢南洛玄天圣女的治水恩德,给她修过庙宇。”他抬了抬眼眸,窗外那株海棠终于落尽了,“要不,改日你陪我去找找吧,清明虽是已经过去了,但我还是想去看看我娘。”

    戚无染蓦然无声,只觉得眼前这个人的神色有一种说不出的凉意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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