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公主府前车水马龙, 宾客络绎不绝。
男女宾客相携入门,又分座两边。
女宾席上已落座数人, 互相寒暄几句过后, 品了一口茶水,互相打量了一下彼此的衣装,便开始说笑。
要说近日京中有什么大事, 那无非也就两件。
一是平北王娶亲,二是圣人去泰山封禅。
七八位贵妇,家家都有人跟着圣人离京,有的是公公跟着离了京, 有的是丈夫颇受重用跟着去了泰山。
“也不知道我家相公这会儿走到哪里了。他们这一走,还怪让人牵挂的。”
“夫人好福气, 我记得你家相公和大公子两位都伴了圣驾吧。真让人羡慕死了。我家那个小子就一点都不上进, 平日里让他读书也不读。这从禁军退下来,便再没个差事,这伴驾的功劳更是想都不敢想, 真真是气死我了。”
端敏王妃轻笑了一声, “说来陪驾去泰山封禅这事, 倒也不是人人都抢着去。七皇子这不就愣是没去吗?”
她年纪不算特别大, 才四十岁, 但辈分在席间众人中是最高的, 长公主见了她也只能称呼一声皇婶。
这样的话便也只有她敢开口了。
一群女眷皆是一静,不敢接这个话,只侧目去看柳夫人。
柳夫人神色如常,倒是她身边跟着的少女面色有几分忐忑。
倒有一位刚进门的将这话听在口中, 顺口接了下来, “老七他这人怪得很, 别人抢着要的东西,他不要。别人不要的东西,他抢着要。真是怪了。”
众人听到这话都是心口一跳,抬眸看去,却见着走进来的一位艳光四射的美人。
今日因着是长公主做东,来的女宾大多都抢了公主的风头,衣装得体即可。
偏偏这位妆容精致,满头珠翠,一袭百鸟朝凤的织锦罗裙在日头下闪烁着金光,俨然就是奔着抢风头来的。
这位公主是元后生下的唯一一位嫡公主,也是元后唯一活下来的孩子,因而平日素来礼遇殊厚,在诸多公主之中待遇仅次于最年幼的公主宋灵。
因占着嫡字,平日对上其他的兄弟姐妹,便总有几分目下无尘不屑一顾。
一众女眷齐齐起身向公主见礼,唯有端敏贵妃端坐不动。
宋华步伐从容的迈过一众女宾,在仅次于主位的位置坐下。
端敏王妃笑道:“三公主可真是快人快语,一点没变。”
宋华喝了一口茶水,“话不好听,但本来事就做的丑。娶了这么个上不得台面的王妃,我看他以后还怎么敢露面。”
柳夫人听着这话面上表情不见波澜,八风不动仿佛事不关己一般。
身畔的少女忍不住频频往她面上投去目光,她将手里的茶杯递给了少女,示意她喝茶。
少女接过茶杯,定下神,学着柳夫人的姿态娴静的抿了一口茶水。
倒是端敏王妃听到此话,面色微变,面上的笑意有些端不住。
“亲王托身帝血,尊贵已极,娶妻娶贤,南氏女的贤德众所周知。我看没有什么上不得台面的。”
这话说出来,带着些她自己都没察觉到的底气不足。
宋华被端敏王妃突然噎了这么一句,本能的想要反唇相讥。
但很快反应过来因由,这位王妃的出身还不及老七娶得那一位,她方才说的那话是正戳中对方的心窝子了。
她冷笑了一声,“本公主倒是忘了,皇婶跟我七弟妹是如出一辙嘛。她卖酒,你卖身。哦不,是卖嗓子,听说妙音名动京城呢。”
端敏王妃虽然辈分高,但她的丈夫,那位十皇叔早十年前就逝世了。
如今端敏王府也不过是个空架子而已,这位皇婶出身不显。叫一声皇婶都是给她脸面,宋华私心不见得有多瞧得上这等人。
端敏王妃被一个小辈当众掀了老底,面色一白,张口想说话。
宋华不待她出声,便咄咄逼人的说道:“这大好的日子,皇婶怎么不献唱一曲,也让我们见识见识?”
端敏王妃面上红白相间,胸口起伏不止,愤然起身。
她刚站起来,便远远的看到门口走进来两道身影。
女子微微仰起头,侧影纤细柔丽。
男人面无表情,整个身体却是不自觉的向着身侧人的方向倾斜,似乎在听她说什么。
临到门槛前,他垂下头,轻轻替她牵了一下裙摆。
女子回首望着他,嫣然一笑。
一时之间,两个人的目光交错,仿佛周围所有的人与物都不存在。
光线投在两个人周围,俨然一对天造地设的恩爱眷侣。
房间内的交谈声都是一静,只剩下幽幽的古琴乐声。
柳夫人抬头看去,手里的热茶溅出几滴
少女本来见众人的反应还有几分不解,她并未见过平北王,自然也一次都没有见过那位传闻中的‘姐姐’。
但她一向对柳夫人的情绪很敏感,此时见柳夫人这般表情,心下立时猜出了这一对年轻夫妻的身份。
她心头微沉,端着茶杯抬头向门口处看去。
正是盛夏时节,日头下的美人罩着一条石榴红的绫裙,裙摆发饰不见得有多繁复华丽,至少不及三公主那条百鸟朝凤的罗裙贵重。
偏偏美得让人难以移开眼目,一出现便仿佛占尽天地颜色。
她一时耳边浮现出几年来旁人点点滴滴有关于这位‘姐姐’的话。
在见到她之前,她已料想过她生的美貌,却未曾想过会是这般的美貌。
她侧过头去看身侧的柳夫人,方才还在对她温柔浅笑的母亲,此刻眼中已经没了她的存在。
少女的眸光微暗,一时心头涌出从未有过的慌乱。
南欢顶着各色古怪的目光,面带笑容的对宋暮说道:“殿下去那边坐吧。”
宋暮抬手抚了一下她的面颊。
南欢见他的动作本能想躲,但硬生生忍住了。
这动作分明提前他根本没有与她讲过。
宋暮的指腹轻轻擦过她面上的胭脂,目光温柔的落在她的面上,低声说道:“有人欺负你跟我讲。”
南欢有些怕他将自己的胭脂给擦掉了,却又不好开口,只能笑着柔声道:“殿下放心。”
宋华盯着两个人,眼底闪过一线愕然,她没想到宋暮竟真敢将他这位王妃大大方方的带出来。
从门外又走近一人,“你们两个不要堵在这里腻歪了。就算是新婚也适可而止一点。”
南欢回首笑道:“灵姐姐。”
宋灵今日照旧是一身浓紫蟒袍男装打扮,手里捏着一把洒金的纸扇,乍一看倒像是谁家风流端秀的郎君。
她走上前来挽住南欢的手,压低声音问她,“你身体好些了吗?”
南欢,“好多了。”
宋灵搀着南欢就走,连余光都没赏给宋暮一个。
宋暮站在原地,看着她一袭男装将自己的妻子带走,姿态自然的仿佛那是她的妻子一般,不知是好笑还是生气。
两个人相携入座,一众人皆起身行礼,唯有一人端坐不动。
少女神态有几分僵硬,但眼见着柳夫人都屈膝行礼,便也只能跟着屈膝。
南欢刚坐下,便听见一声不屑的冷哼。
宋灵左右扇了扇手里的扇子,似笑非笑的瞥了一眼宋华,意有所指道:“哪来的苍蝇,在这里嗡嗡嗡的。”
宋华冷笑道:“这庶出的,就是没教养。”
两位公主别苗头,旁人哪里敢开口。
柳夫人坐在另一侧,明知不该看,还是忍不住将目光往南欢身上放。
她几乎要认不出这个女儿了。
不是说短短几日,南欢的五官便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但上一次见到南欢的时候,她病的还很重,面上妆画的浓,身上层叠的礼服却也遮掩不住瘦弱单薄的身体。
果不其然,她方才回家便听说南欢连大婚都没撑完便昏了过去,惊动了太后,将整个太医院的太医都调去了王府也不见得好。
按着他们打听出的消息,南欢应当是病得醒不过来了才是。
然而此时坐在这里的女人,身着一袭石榴红的薄绸绫裙,腰间压着一枚双龙佩,发间坠着两只水头上好的白玉簪。
面上妆容轻薄,整个人容光焕发,便是静坐也在浅笑,仿佛一朵经过春雨浇灌,开的格外秾丽的牡丹花。
虽身材还有几分羸弱,但眉眼间那副神光焕发的风韵却是骗不了旁人的。
柳夫人是经过人事的妇人,一个女人在夫家受不受宠爱,她自觉一眼便能看出来。
此时心下不免暗暗觉得不解。
接这个女儿回府时,她便问过大夫她的病情,知道南欢这病一来是因着先天不足,二来是风寒未愈引发了伏邪,三来则是郁结于心所导致的。
先天不足,风寒未愈,都可以慢慢调养,这郁结于心乃是心病,绝非那么简单能够调养好的。
难道平北王与她当真是两情相悦,恩爱不移?
这感情就好到让她过门方才几日就心病全消?
不过这样的事情也不是没有,本来南欢的心病就是因情起,因情消倒也说得过去。
若是南欢真能坐稳平北王的位置,那还真是本事了。
柳夫人的心情愈发复杂起来。
咫尺天涯,曾经只能依着她坐的小姑娘,如今已经能端坐上位,成了她也要抬头仰望的人物。
“三姐的那位驸马都尉,的确是没教养了些。”
宋灵脸上的表情变得幸灾乐祸,她晃着扇子,笑容别有意味,“听说前些日子姐夫喝了酒,当街与人争斗,三十鞭将人给挞死了?三姐,是不是有这么一回事呀?”
宋华面色一沉,笑不出来了。
宋灵的声调慢悠悠的,“有些人呢,自己做的事不见得干净,少成日对别人指指点点。”
宋华愤愤的瞪了一眼宋灵,却是不敢开口了。
平日宋灵虽跋扈,私下姐妹之间也没不是没有口角,却鲜有这样在众人面前也不给她留半分面子的时候。
况且,这几年宋灵惯常是不耐烦应付这些寿辰宴席的,嫌一堆弱不禁风的贵妇一坐一天颇为无趣。
今日掐着时间来,又专门跟着这位七弟妹一道进来,完全摆明车马是来做护花使者的。
从前这宋灵与老七两个跋扈人,互相不睦是出了名的。没成想,这会儿老七娶了宋灵的伴读,倒是难得让这两个人也有达成一致的时候了。
她心下冷哼一声,暂且忍了这一遭。
南欢泰然自若的从侍者的盘中接过一杯茶,示意身边的宋灵也去拿茶。
宋灵收了折扇,拿起一杯热茶慢慢喝了一口。
两个人小声谈笑。
过了几息,便有贵妇人上赶着与二人攀谈。
柳夫人频频向南欢投来目光,她却一次都没有向她的方向看过,更未开口打什么招呼,表现的好像不认识一般。
有一便有二,与南欢攀谈的人络绎不绝,不多时席间的一众贵妇人都争相捧着二人。
南欢对柳夫人虽未表现出什么愤怒,但却是彻底的无视。
一众人精闻轩而知雅意,无人再与柳夫人母女交谈半句,更没有人再提起过白马公府之类的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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