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辞面上笑容一僵,倒是妙乐抢着接话,“小姐。您忘了?我上次就跟您说过了。夫人重赏了王婶,她现在已经回家颐养天年了。以后我伺候您,您有什么事情跟我说便是。”

    南欢兀自沉默。

    高门世家素重清名,她已经被赶出家门,奶娘上门都未能叩开南府的大门,让父母接她回家,怎么会一觉醒来就稀里糊涂的回了府。

    偏偏奶娘还不在身边,想找个人问一问都没处去问。

    或许是她多心,但她直觉其中恐怕……另有什么缘由。

    南辞笑道:“等你身体养好了。兆安哥哥带你去西郊的庄子玩,我这两年又新修了几个园子,有一个邻着卫河,引了活水,种了一池子水莲,你见了一定喜欢。“

    南欢长睫低垂,柔顺的点了点头,弯起唇角,“多谢兆安哥哥。我会快些好起来的。”

    这个妹妹几年未见,性子似乎又沉稳了不少,心事藏得很好,情绪不露分毫,像是一颗被打磨去棱角的石子,虽已经摸不出有什么锐利边角,但稍稍用力一捏就会彻底碎得拼不起来。

    南辞不由得心底长叹了一口气。

    “那你先休息,我明日再来看你。”

    走出院子,乌云堆叠在天空,天色昏暗。

    南辞迎面撞上站在院外的南筱。

    他似乎已经在这里站了不短的时间,见他出来,方才低声问道:“如何?”

    南辞有些诧异会在这里看到南筱,这个点按照他的了解南筱应当还在宫门巡视才是。

    不过一瞬,他便了然,明知故问道:“什么如何?”

    南筱面色平静,定定的注视着她,“三小姐如何?她醒了吗。”

    “三小姐,原来你问的是三小姐。”

    南辞话音顿了顿,“既然想知道她怎么样,二哥你都走到这里了,怎么不进门亲自去看看。”

    南筱不答反问,“她有说什么吗?你送了她东西,她可还算开心?”

    南辞唇边笑容多出几分苦涩,“开心倒是开心的,只是我觉得她已经起了疑心,这样一直瞒着也不是事情。若她哪一日出了院子,只消在府中转一圈,迟早都会发现。”

    “能瞒一日就再瞒一日,瞒到她能够下地,自己走出院子的时候再说其他的话也不迟。”

    南筱从袖中掏出一个小小的锦袋抛予南辞,“明日你将这一袋金瓜子给她,就说是你给她的。”

    细雨滴滴答答的落下来,浸湿了雪白的梨花瓣。

    宋暮跨过门槛,全安撑着伞迎上来,低声道:“殿下,南家那边送来一女。说是黄门侍郎南严,南大人的女儿。您看,怎么安排?”

    四姓十望,骤然看去只是四个姓氏。

    但即便相同的姓氏,却又因出身地不同,分成了不同的郡望,出身同一个姓氏与郡望的家族之内又细分出不同的嫡脉与旁支。

    四姓之间大多同气连枝,世代通婚。

    这位南严南大人,正是出身安州南氏小房的旁支,年少好学,起家千牛卫,十数年步步高升到了黄门侍郎,善巧言,一向颇得圣意,算是圣上身边的红人。

    他的几个女儿在京中素有美名,历来求娶者甚多,一位嫁予了长乐王之孙,一位嫁了柳氏的贵子,皆是正室妻子。

    如今南大人膝下只剩一个女儿,按理来说也是要嫁予王侯为正室的。但半月前,这位南大人已被越恒拿着几个证人当殿告了一个贪赃之罪,获罪去职,擒拿下狱。

    “南严的女儿。”

    宋暮话音微顿,瞥了他一眼,“你再说一遍,谁送来的?”

    全安意识到自己的话没说清楚,他小心翼翼道:“南家,是白马公府的南袤,南大人府上送来的人。”

    越恒与南严可以说不仅素无仇怨,还因着同在圣人面前当差,可以说颇有几分交情。

    这家伙之所以翻脸不认人,说来缘由简单。

    时人以与四姓结亲为荣。

    越恒这样市井之徒的出身,既无才学傍身又无寸功,却圣眷优厚,便也生了心思,想要一位世族贵女为妻。

    更何况,这位南氏女还素有美名,越恒一向好色,怎么能不动心,为此他甚至休弃了糟糠之妻。

    南严平日里愿意与越恒虚与委蛇,临到这无赖上门求娶,却是说什么都不愿意。

    越恒这么一番不过是为了逼娶南氏女,南袤这时却将烫手山芋送来了他这里。

    宋暮冷笑一声,“他倒是挺会送。”

    全安等了半响,不见宋暮下一句,只得揣度着问道:“要不我将人给南府送回去?”

    宋暮推开书房的门,“留下来,暂且安置在见星楼。”

    全安松了口气,收了伞,又想起另一件事,“殿下,沉月回来了。”

    宋暮,“带他来书房。”

    全安一扇一扇的关了窗户,躬身又退了出去。

    沉月步入书房,门外守着的小太监立刻将门合上。

    他走到桌前,一撩衣摆,直挺挺的跪了下来,“殿下,南小姐已经回南家了。我还要跟吗?”

    宋暮把玩着白玉的镇纸,垂眸看着他,“我有说过不用再跟吗?”

    沉月,“卑职知道了。”

    宋暮的手指轻叩桌面,“这两日将胡之行送去南府,话要怎么说,你自己掂量。下去吧。”

    沉月起身对他鞠了一躬,悄无声息的退了出去。

    一日又一日,馨园的上空始终飘散着淡淡的药香味,一碗又一碗的苦药流水般送进南欢口中。

    柳夫人三两日便总要来探望一番,同时送来各色各样的钗裙,零食,对她好生关切一番。

    因着柳夫人的关照,每日妙乐提来的膳食都十分用心,全是她旧日爱吃的菜式。

    南筱自她回来,只来见过她一次,南辞来得多,几乎日日都要来,送点东西,或者说上几句笑话与见闻的趣事逗她开心。

    只有父亲一直没来见她。

    南欢宽慰自己,父亲许是太过于忙碌了。

    再者说,只有晚辈去拜见长辈的道理,没有让长辈来见晚辈的道理。

    父亲既然肯松口接她回家,已经是对她格外宽宥了。

    她现在就在府中,以后多得是时间去见父亲。

    许是药汤中加了安神之物的缘故,也有可能是那一碗一碗的补汤起了效果。

    南欢从回到南家起,再未做过噩梦,睡得十分安稳,不会半夜惊悸而醒,也不会一闭眼就是满脑袋让人难过的回忆。

    她很少会再想起不该想的人,却偶尔会看着窗外梨树枝上开谢的残花想起望月山行宫中那些开得正好的槐花。

    送她下山时,她答应宋灵,若是公主得闲来酒舍找她,一定会拿出最好的酒招待。

    也不知道宋灵最近有没有去酒舍,又是否知道她回了南家。

    这一走太匆忙,店面的租期还未到,酒水还剩不少,林林总总的还有些用惯的旧物也未曾来得及带在身边。

    就连奶娘也没见上一面。

    想到那间经营了一段时日,耗费她不少心血的酒舍,还有陪伴多年的奶娘,南欢心底涌出几分惆怅。

    但她也明白父母就在身边,有人陪着她说话帮她解闷,有人日日关照着她的生活。

    这样好的日子是该懂得知足,若再说有什么忧愁,未免太不知好歹。

    大概是休息好了,不喝酒了,加上那一碗又一碗的苦药的功劳和柳夫人精心照料。

    数日将养下来,南欢总算恢复了些精神,面上养出了些许血色,不再如同之前一般苍白的吓人,清醒的时间也越来越长。

    终于这一天,她手撑着床榻坐起来,让妙乐拿了鞋子,想要下地。

    妙乐面上有几分担忧,“您现在的身体好全了吗?要不,咱们还是在屋里待着吧。”

    南欢,“我病的没有那么严重。日日躺着骨头都要躺软了。妙乐,劳烦你帮我拿一双鞋来。”

    妙乐犹豫道:“姑娘若是想要出去,还是先容我去知会一声夫人。”

    南欢的嗓音温和,却很坚持,“我就在院子里走一走,不出门去,不用知会了。”

    妙乐只得拿来一双绣鞋让南欢穿上,又帮着她换了衣物。

    推开房门,满院的翠绿映入眼帘。

    酷夏的日头正烈,照得她这个久不出屋见光的人忍不住眯了眯眼睛。

    妙乐劝道:“小姐。我扶着您回去吧。这会儿太晒了。”

    南欢却是笑道:“不碍事,晒晒太阳也好。”

    她慢吞吞的沿着石子小径走着,眼含喜悦的欣赏着园中的景致。

    绕过假山,树影幽幽。

    两个婢女立在树下谈笑,“你们说,今个真是奇了。咱们府中是什么样的门第,老爷平时多看重清名竟偷偷用一顶小轿将那位又接回来了。你说老爷是怎么想的呢?”

    “日日熬着药,也没见那位出来走动走动。我猜这位恐怕是活不了了,好歹是亲生的女儿,接回来也就是让她最后过上几天好日子罢了。一顶小轿连夜接回来,这意思不就是明面上咱们南府仍旧没这个人嘛。”

    这两道声音骤然听起来十分熟悉。

    南欢细细思量片刻,方才想起,这两个人原本就是她院中的婢女,也侍候过她一段时日。

    一个唤作云月,一个唤作云霞。

    妙乐面色一白,急着上前制止两个人。

    南欢却拉住了她的手,轻轻摇头。

    她立在山石之后,静静听着传来的谈笑之声。

    云月了然道:“也是。我听说冯管家这几日正在准备薄棺,就是不知道这位什么时候才能咽了气。我可不想在这馨园日日守着一个算不得正经主子的病秧子了。”

    云霞有几分不满的长叹一口气,“若是能够调回朱苑便好了,那位欢姑娘如今才是咱们府中正经的小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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