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染霞无声一笑,道:“好!我答应你,一定好好保重自己,平平安安的。”

    言罢,她举碗与对面的酒碗一碰,仰头喝尽。

    曲晨静静凝睇着身前的人儿:她说了会好好保重自己,会平平安安的,若是在以前,也许自己就真的以为没事了,但现在不是以前,他听得很清楚,她没有答应“快快乐乐”这四个字,他也看得清楚,就在她仰头之间,水眸中有泪光一闪而过。

    从前,总觉得懂她很难,但是现在,他却能在短暂的瞬间就明白这人儿真实的内心——她可以让自己平平安安,却再也无法快快乐乐,因为,她想要的快乐已遥不可及!

    江染霞饮尽碗中的酒,亮了亮碗底,催道:“你怎么不喝啊?”

    曲晨默然将酒碗送到唇边,饮尽甘醴——九酝春露,入口甘醇,入心苦涩:霞儿,你还会记得自己第一次喝酒是与谁共饮吗?

    江染霞见他饮罢,方才笑了笑,把自己的碗放回桌上。

    曲晨也放下碗,拎起酒坛来重新斟满两碗——她既然叫自己今夜带酒来,既然已决定明日离去,想必要与自己做一了断,自是不会只喝这一碗。

    江染霞端起酒碗,垂眸在醇浓的酒液中,满是惆怅地道:“无星,我真的很怀念咱们在神农山和江船上的那段时间,那时候……真好!”

    是啊,那时候真好!

    那时候,她笑得比春日的阳光还灿烂、泼辣得比路边的小野猫还彪悍,那时候的每一天都是暖暖的、甜甜的。

    曲晨低声道:“只要你愿意,我们还可以和从前一样,霞儿,给我一次机会,我保证再不会做那些让你为难的事,我们就做一辈子的好朋友,行吗?”

    江染霞抬眸一笑道:“傻瓜,我们本来就已经是好朋友了呀!”

    曲晨却笑不出来,微带哀恳地道:“那你别走好吗?”

    江染霞轻轻叹了口气道:“人生本是一场聚散,既有聚时,必有散时,就算此刻不散,也会因时光而散,因生死而散,早晚要散,何必执着?”

    “我知道早晚会有那一天,”曲晨眸色深幽地凝睇她道,“可是……能不能等到生死再散?”

    江染霞蹙眉笑斥道:“哎呀!一个大男人家,怎么婆婆妈妈的!人间聚散无常,有缘自会再见,说不定,没过多久就又见面了呢?”

    她插科打诨道:“只怕到时候,无星公子贵人事忙,早就不记得我这个功夫稀松的江湖小杂鱼了。”

    言罢,她自己先轻笑起来。

    “不会!”

    曲晨眸色认真地道:“我不会忘记你的!”

    霞儿,今生今世,你已铭刻在我心中,永不会忘。

    江染霞垂眸片刻,又抬首笑道:“好,那这第二碗,敬我们永不忘记的友谊!”

    曲晨沉沉地点了点头道:“好,喝了这一碗,谁都不许忘记这段朋友之谊!”

    双碗一碰,二人对视一笑,各自饮尽。

    话既然说明,曲晨反而放松下来,饮罢,他柔声道:“坐下说吧。”

    江染霞见他毫无异色地接受了这“友谊”二字,也是悄松了口气,便放下碗,在桌旁坐下。

    曲晨倒好两碗酒,把江染霞的酒碗轻推到她面前,坐下身,静静等着她后面的话。

    江染霞再次端起酒碗,沉默了半晌,抿了抿唇,有些艰难地道:“无星,公子他一直把你们间的兄弟之情看得比什么都重,我与他同历危难,难免有孤男寡女不能周全礼数之时,但公子始终心怀冰洁,谨身自持,不违君子之守,只是因为相处日久,说话玩笑,我便不免随意些,公子不忍苛责,才纵得我时常胡闹,失了分寸……”

    她郑重地望向曲晨的双眸道:“你不要误会,其实我和公子清清白白,什么都没有。”

    “我们二十年的兄弟了,听云的为人,我还不知道吗?”

    曲晨心疼地一笑道:“你放心吧,我们俩早就没事了,他还是我哥,永远都是!”

    江染霞见他神色诚恳,毫无怨愤,果然已是冰释前嫌的样子,方才放心地点首笑道:“那就好,那就好,要不然……”

    她眼眶一红,忙低头停声,努力调匀呼吸,方才举碗笑道:“那这一碗,祝兄弟之情天长地久。”

    “好!”

    曲晨举碗相接,沉声道:“愿手足之情生死不断。”言罢,仰头饮尽。

    江染霞见状,感动地一笑,也捧起碗来一饮而尽,放下酒碗,她长舒一口气,满脸轻松地道:“这样我也就放心了,时候不早了,你回去歇着吧。”

    曲晨放下酒碗笑嗔道:“哪有你这样霸道的辞行啊?抓着我进屋连喝三碗酒,把自己肚子里的话都说舒坦了,就赶人走啊?”

    江染霞也自觉有些理亏,但又岂肯认错?挑眉道:“那按你说,要如何辞行才不霸道呀?”

    曲晨毫不客气地道:“自然是有来有去啊!你敬完我,该我敬你,你说完了,该我说呀!”

    江染霞“哧”地轻笑一声道:“好啊!那你说吧。”

    曲晨却不说话,只伸出手指叩了叩桌子中间。

    江染霞会意,笑笑地将自己的酒碗推去桌子中间。

    曲晨倒满两只酒碗,二人各自端起来。

    “霞儿……”

    他轻唤了一声,竟忽然说不出话来。

    夜静,更深。

    一室暖意无声。

    江染霞捧着酒碗,眸色温柔,安静地等着他开言。

    半晌,曲晨微微沙哑的嗓音才重又低低响起:“我明白,我做了许多错事,伤了你,也误了他,我不知道要怎样弥补自己的愚蠢任性给你们带来的伤害,我……”

    “无星,”江染霞柔声截断道,“没事了,都过去了,你别这样耿耿于怀,都说了要做一辈子好朋友,老揪着这些不放,以后还怎么相见啊?”

    曲晨满是感激地道:“谢谢你还能原谅我,还愿意跟我做朋友。”

    江染霞笑了笑,抬抬酒碗道:“哎呀!这些婆婆妈妈的话都给我加在酒里喝下去,以后再不许念叨了!”

    言罢,她已是举碗先饮了。

    曲晨也忙跟着喝了。

    江染霞笑赞一声“好酒!”,将酒碗放到桌子中间,豪气地道:“满上!”

    曲晨乖乖拎过酒坛来给二人添满。

    江染霞扶过酒碗,眨眨眼笑道:“第二碗,可不许再说那些没意思的话,不然我就不喝了!”

    曲晨宠溺一笑,道:“第二碗酒,愿你一路顺风,万事平安。”

    江染霞满意地点头笑道:“这才像话!”

    她说着,举碗欲饮,却被曲晨轻柔地压住手腕。

    “你走,我不拦你,”曲晨眸色认真地道,“带一只岛上的飞隼,到了地方,常写信回来,让我们知道你安好,免得大家挂心。”

    “嗯——”

    江染霞歪头想了想,爽快地点首道:“好吧!”

    曲晨这才满意地一笑,举碗道:“干了!”

    “叮”地一声,双碗一撞,各自饮尽。

    “来来来,第三碗,看你说什么!”

    江染霞水眸微漾,笑靥盛开,豪气干云地把手中的酒碗往桌子上一顿。

    曲晨举坛倒满,端碗凝眸道:“拳不离手,曲不离口,我教你的踏风七步和内功心法还是要勤加练习,孤身在外,不要逞强……”

    江染霞气呼呼地打断他,水眸圆瞪道:“什么叫逞强啊!那是‘路见不平拔剑相助’!”

    曲晨好脾气地道:“我知道你心怀侠义,但也要先掂量掂量自己管不管得了啊……”

    “哎——无星,这下你可说漏嘴了!”

    江染霞指着他叫道。

    “什么说漏嘴?”

    曲晨一头雾水。

    江染霞满是被欺骗了似的委屈表情道:“当初你在江船上可不是这么说的!你说你觉得我挺勇敢的,怎么?现在承认你是觉得我不自量力了?!”

    曲晨没想到在这里被她揪住话柄,只得耐心解释道:“勇敢是勇敢,但也要看情况嘛……”

    “哦?难道我还要上去说:喂,让我看看我打不打得过你,再决定要不要管这事?”

    江染霞翻了个白眼没好气地再次截断他的话头。

    曲晨略带无奈地道:“那也得审时度势,不能一冲动就不顾自己安危……”

    “照你这么说,我们这些武功低微的人都不配打抱不平了?!”

    “我不是那个意思……”

    “那当初你这个武功盖世的高手为什么不出手管管呢?”

    “当时我们也有许多不得已……”

    ……

    窗外寒风凛凛,屋内暖意融融。

    他软言柔声,她娇音俏语。

    一会儿磨牙斗嘴,一会儿调皮打趣。

    时光,仿佛倒流回那阳光明媚的神农山上毫无芥蒂的美妙日子……

    往事醉心,美酒醉人。

    不胜酒力的人儿蓦地身子一晃,向着地上倒去。

    她当然没有摔到地上,而是倒在一个宽厚结实的怀抱里,好像她魂梦中念念不忘的那一个。

    有人问过她,躺在听云公子的怀抱里是什么感觉。

    是什么感觉呢?

    她来不及想,便已陷入沉沉的梦中。

    曲晨垂眸凝睇着怀中醉梦深深的人儿:她双颊绯红,朱唇含笑。

    他用目光一遍遍描摹着那动人的容颜,直到视线模糊,泪眼迷离,再也看不清近在咫尺的脸庞……

    他终于控制不住将脸狠狠地埋入她单薄的肩颈间,贪婪地汲取着那梦幻般温馨醉人的气息,像个孩子般呜咽出声。

    他知道,自己留不下她,因为这岛上已经没有她想要的东西了——她想要的幸福他给不了,能给她幸福的人已无法回头。

    譬如我和听云,虽不是亲生兄弟,但自小一处长大,也和亲手足是一样的,我们就从没有争过什么!

    其实他知道,他们之所以从没有争过,只是因为柳轻每次都会主动把他喜欢的让给他。

    但是,这世上总有些东西是让不了的!

    夜深,夜寒。

    情伤,情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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