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染霞虽是低着头,却始终悄觑着曲珣的神色,见他嘴上虽然说得狠,但眼神中仍满是爱怜之色,知道是故意吓唬自己,遂涎着脸抓住他的衣袖陪笑道:“曲伯伯,我错了,下次再不敢了。”
“下次?!”
曲珣瞪眼道:“你还想有下次?下次再换个别的办法走,是不是?”
他气哼哼地道:“哼!不是我曲某人托大夸口,这座岛没有我的同意,别说是一个大活人,就是条鱼,也保管你游不出去!”
他夺袖嗔道:“不信你就试试,可别让我逮到,欸!我们岛上要是第一次捞到小美人鱼,那可是要全岛游行让大家都开开眼的……”
“曲伯伯……”
江染霞满是哀求地低唤。
曲珣拿手点着她切齿道:“游完街再晒成鱼干,看还动不动那些傻念头。”
江染霞小脸儿绯红地告饶道:“我错了,再不敢了!伯伯饶了我这回吧。”
曲珣轻哼一声,板着脸追问道:“真不敢了,还是缓兵之计?”
江染霞满脸诚恳地道:“真的真的!伯伯一片疼惜爱护,我心里岂会不明白?”
她垂头小声道:“是我一时糊涂,生出这蠢念头,倒伤了伯伯的一片心意。”
“明白就好!”
曲珣虽仍强绷着脸,目光里的疼惜却已是满溢,柔声轻责道:“你是来这岛上作客,又不是坐牢,当然是来去自由,天底下哪有主人把客人关起来的道理?伯伯在你心里是如此强横的人么?”
“不是!”
江染霞忙解释道:“伯伯最通情达理了,事事周全顾护,我纵然年轻糊涂些,总还是知道好歹的,之所以不敢对伯伯明陈去意,是怕辜负伯伯一片垂怜促成的美意。”
她垂首涩然道:“伯伯在我心里便如父亲般和蔼可亲,若是伯伯出言挽留,我怕我会舍不得走……”
她说着,声音一颤,忙含泪住了口——曲珣虽是长辈,但诙谐随意,从没有什么架子,又睿智通达,对她关爱鼓励,相处时日虽不久,在她的心里早已生出如父般的亲切依恋感,说是不舍,毫无夸张。
曲珣收了愠色,长长叹了口气道:“两个臭小子没有一个懂事的,让你平白受了那么多委屈,我还有何颜面出言相留啊?”
江染霞忙道:“伯伯言重了,我在这里很好,没受委屈。”
“没受委屈为什么要走?”曲珣柔声追问道。
江染霞抿了抿唇,强笑道:“天下哪有不散的筵席?没有把客人关起来的主人,难道就有赖在别人家不走的客人么?终归……是要走的。”
“好!走得好!”
曲珣高赞了一声,朗然笑道:“我若是你,我也要走,外面天空海阔,何必守在这方寸之地徒耗青春?”
徒耗青春……
江染霞眸色一黯无声垂首:残花败柳何来青春可言?不过是白捱日子,苦熬余生罢了。
曲珣笑觑着忧伤的小脸儿道:“孩子,没有经过霜打的菜不香甜,没有受过挫折的人不勇敢,没有历过磨难的情爱不牢固。”
江染霞强忍心头伤苦,努力扯出个笑容,有口无心地应付道:“曲伯伯说得是。”
曲珣抬手轻轻拍了拍她的肩,温声道:“你要走,伯伯不拦你,但你要记得:一个将军的优秀,不在于他打了多少胜仗,而在于败退之时,他是否还能从容应对;一个人的优秀,也不在于他曾有多少风光意气,而在于窘难之时,他是否依然坚持自己的格调。”
江染霞沉默片刻,忽然抬起头来努力报以一笑,道:“伯伯的教诲我明白了:就算要走,也该走得大大方方,有始有终。”
曲珣满意地点了点头,道:“去跟晨儿道个别吧,你们终究也曾患难与共,这可是一辈子的情分。”
江染霞微微犹豫地道:“其实我一直把他当作好朋友、好兄弟的,可是他……”
曲珣笑笑地接过话道:“他也是大人了,你要相信他可以慢慢学会去分辨和掌控自己的情感,能交心的朋友来之不易,可别轻言放弃啊!”
江染霞释然一笑,点头道:“好,那我今晚去跟他道个别。”
“哦?”
曲珣点点头问道:“明天就走了啊?”
江染霞微一怔,才察觉自己说漏了嘴,尴尬一笑,不知该如何解释:按理说,现在正是新年里,怎么也该过了十五再作辞,可是她却想早些逃离这里。
曲珣似乎并没想听她的回答,也不再问,而是抬头看了看天色,喃喃地道:“嗯!择时不如撞时,这时辰倒是正好。”
江染霞还没反应过来,他已是转过脸来笑呵呵地道:“明日就要走了,我锦曦岛的绝世奇景不可不看,若不然,恐怕要抱憾终身喽!”
江染霞听他这般说,不禁好奇道:“不是说荧光海每年夏天才有吗?”
“嗐!”
曲珣不屑地撇嘴道:“荧光海每年都有,算什么绝世奇景?我带你看的这个,只今年才有,以后恐怕再看不到了,那才叫绝世奇景!”
“啊?”
江染霞水眸圆睁讶异道:“在哪里啊?怎么我都没听他们提起过?”
曲珣满是神秘地嘿嘿一笑道:“因缘际会,可遇而不可求,怎能人人命中都有此福分啊?”
江染霞被勾起了好奇心,忍不住问道:“是什么样的绝世奇景?”
曲珣一边提步向外走一边招手道:“来来来,跟我走,一看便知。”
江染霞知道曲珣博学多才、经多见广,听他这般说来,必是世间罕见,哪里还撂得开手?自然亦步亦趋地跟上前去。
红日西斜,晚风送寒。
两个人沿着栈道谈谈走走,倒是融洽。
一时路转阶升,到了上坡路,江染霞见曲珣提袍登梯步步吃力,忙乖巧地上前相扶。
曲珣也不客气,由她搀扶着一格一格往上走,笑叹道:“欸!天下父母重生男,殊不知还是女儿好啊!”
他满是宠爱地笑瞧着身边得丫头道:“贴心,懂事,会疼人。”
江染霞微赧一笑道:“曲伯伯若看见我小时候有多淘气,恐怕就不会这么说了。”
曲珣哈哈笑道:“我就喜欢淘气的孩子!活泼调皮才是孩童本性,小小年纪就学得规行矩步、死气沉沉,那叫有违天性。”
江染霞听言,不由心头一疼,黯然道:“有些孩子是懂事早,所以才自律自守,自困于规矩,他们心里何尝不想自由任性?只是不忍让旁人为他们操心罢了。”
曲珣意味深长的偏首瞅着她道:“怎么?说到你心上人了,不高兴了?”
江染霞方觉失言,忙掩饰道:“伯伯又没说公子。”
“我是没说呀,”曲珣似笑非笑地道,“难道你说了?”
江染霞这才发现自己又说漏嘴了,羞得一张小脸儿通红,赌气松手不扶他,娇嗔道:“伯伯做什么为老不尊地作弄人?”
曲珣猝不及防,陡然失了平衡,身形一晃,轻呼一声险些摔倒,江染霞慌忙上前去扶,曲珣却已掌住身子,冲她眨眨眼笑道:“反正都要走了,敢不敢对伯伯说句真心话?”
江染霞双颊腾火,故作淡定地问道:“什么真心话啊?”
“还爱不爱他?”
曲珣语声轻柔地低问道。
江染霞抿了抿唇,垂首不语。
曲珣也不逼问,转身继续拾阶而上,倏然高声吟道:“相见争如不见,有情何似无情……”
江染霞蓦地截道:“我不后悔!”
见曲珣停下脚步回过头来看向自己,她郑重而诚恳地道:“只是,为公子终身幸福计,今时今日,这些爱与不爱的话不便再提。”
曲珣满是欣赏地缓缓点头道:“好丫头!我果然没有看错你!”
江染霞垂眸一笑,低声道:“伯伯青眼有加,难免高看我些。”
曲珣笑了笑,示意她一起接着往上走,叹道:“有你这句话,我也不算白操这些心,你既心里明白,今日就跟我说两句掏心窝的话,也不枉咱们相识一场。”
江染霞抬眸正色道:“伯伯但有所问,霞儿不敢有丝毫欺瞒,句句都是真心实话。”
“好!”
曲珣高赞一声停下身来眸光烁烁地望着她道:“那你就给我一句实话:事到如今,你恨不恨他?”
江染霞低眉沉默半晌,方才缓缓抬起头来,眸色坦诚地道:“若说没有怨过,那是骗人,但往事太美,我恨不起来,他有太多的不得已,又总事事在意别人的感受,所以最后就只有为难自己……”
她说着,终是忍不住眼圈一红,忙又低下头去悄忍泪意。
只听曲珣柔声道:“既然能体谅,为何又要走?”
江染霞黯然一笑,涩声道:“我也舍不得离开,哪怕只能远远地看他一眼也好,可是,一辈子太长了,我若留在这里,他总难免多一份顾惜之心,他虽心如皓月,并无杂念,但夫妻之间岂容尘沙,与其将来因我生嫌,倒不如一别两宽,各自心安。”
曲珣点了点头,低声道了句“走吧”,转身又继续前行。
江染霞忙跟上去扶着,收整心绪悄觑着曲珣的神色,略带不安地小声道:“我若是不懂事说错了话,伯伯可别生气,只管责骂,我才能知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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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
见争如不见,有情何似无情。
北宋,司马光,《西江月·宝髻松松挽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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