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初一,元朔鸡日。
一元复始,万象更新。
每一年的日子从这天开始重新计数,若人生也能够这样重来一次,该是多好?
海风刺骨,海浪在夕阳下低叹。
柳轻站在栈道边,目光毫无焦点地凝滞在遥远的海天之际:
去年今日自己在做什么?
有些记不清了,好像过了没多久就接到红雪莲的消息,然后就开始准备出行,再然后,就在那个温暖的春日午后遇见那个照亮自己生命的人儿。
如果能再回到去年今日,如果重新面对初见之时,自己会怎么做?
是抢先护在她身前为她化解危机,还是死死地守好自己的心再不逾越?
柳轻收回目光苦苦一笑:这种烦恼实在是毫无意义——情缘已尽,覆水难收,现在他所能拥有的,也只是每日黄昏的寒冷中杳杳飘来的微弱禅音罢了。
如今的风向不对,所以声音很难传过来,就算他用足耳力,也只能断断续续听到些微弱的音节。
但他已经很满足了:有生之年,只要还能听到她的声音,知道她仍安好,他便别无所求。
丫头,你说过,不忘初心,处处是岸。
我的初心就是希望你幸福,若有人能懂你爱你,让你幸福,那个人不一定非要是我。
若有朝一日你能找到属于自己的幸福,便是要我即刻就死,我也死而无憾了……
暮色渐沉,朔风愈寒。
一双明珠在渐渐幽暗的桌面上熠熠发光。
曲晨支颌默看: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明珠——颜色、形状、大小、光泽简直是毫无二致。
珠辉相映,宛若灵犀相通。
只可惜,明珠成双,人却两散。
一个懒洋洋的脚步声打破了寒冷的寂静,慢慢悠悠地向着曲晨的房间而来。
他没有动:他不想躲开这个人,因为此时此刻他很需要这人来解救自己心头的困苦。
脚步声很慢,但曲晨难得地并没有急躁,他甚至希望这脚步能更慢一些,因为他还没想好该如何开口表达那些积压在心头,让自己几乎要窒息的东西,所以,他静静地坐着,等着。
房门并没有关,淡淡的灯光在夜色中缓缓接近,终于停在了门口。
先是一只举着琉璃灯的手伸进来,接着,探进半段身子顺着灯光往里张望。
灯影摇曳,曲晨抬眸望向门口,正与来人打了个照面。
“哎哟!”
那人一声惊呼倒把曲晨唬了一跳,忙蹿起身来上前道:“爹你怎么了?!”
曲珣抚着心口摇头喘道:“还问我怎么了?你这小子吓我一跳!”
曲晨哭笑不得地扶住他道:“我有什么可怕的?”
“有什么可怕?!”
曲珣略没好气地道:“大过年的,黑灯瞎火,冷不丁看见张脸,还不够吓人啊?”
曲晨难得好脾气地辩道:“我以为你知道我在屋里呢。”
曲珣略顺了气,也放缓了语调道:“我是觉着没看见你出去,但天黑了也不见有灯,所以过来瞧瞧怎么回事。”
曲晨挠头讪笑道:“一时犯懒,所以没起来点灯。”
曲珣一边往屋里走,一边数落道:“大过年的,你看看你这屋,阴森寒冷,成个什么样子?咱们家穷到这个地步了吗?”
曲晨扶他在桌边坐下,一面飞身去点各处的灯,一面回道:“我倒不觉得冷。”
“那就好!”
曲珣说着,站起身来便往外走。
曲晨忙上前拦道:“来都来了,怎么不坐一会?”
曲珣叹了口气裹紧貂氅道:“你这屋里比外面还冷,想必是不欢迎有人在此久留,我岂能不知趣些?”
“我没有那个意思!”曲晨忙辩解道。
曲珣对着他意味深长地笑笑道:“有些话不必宣诸于口,你只要摆出姿态,旁人自然能够意会。”
“爹——”
曲晨满是求恳地道:“我真的没有那个意思!我还想跟爹说说话呢!”
曲珣轻叹一声道:“我这一把老骨头了,你不怕冷,我可受不住!”
他说着,又将身上的貂氅紧了紧。
曲晨这才醒过神,忙唤仆役来收拾炭盆添了炭火,又关了门窗放下帘栊。
屋里渐渐暖和起来,曲珣这才舒舒坦坦地在桌边坐下,长抒了一口气,笑道:“嗳,这才是人待的屋子嘛!”
曲晨见他有了留意,方才暗松了口气,正转念怎么开口,却听曲珣笑道:“叫他们烫些酒来,咱们爷俩坐着说说话、喝喝酒,可好?”
曲晨闻言不禁喜道:“孩儿求之不得。”遂忙又唤了仆役吩咐下去。
不过片刻,便有人送来一坛热酒、几样小菜,父子两个围桌而坐,曲珣颇为感慨地道:“这一年,你倒是有小半年不在家,回来了,也是人在心不在的,难得能这样坐下来说个话喽!”
曲晨听得心头一酸,忙斟满两只酒盏,捧杯起身,撩袍跪地道:“孩儿给爹拜年,祝爹:福寿康泰,万事如意。”
“欸?”
曲珣笑呵呵地伸手扶道:“这一早上不是拜过了么?再拜一次,想拿两份红包啊?”
曲晨没起身,抬头笑道:“早上拜的是为了红包,如今再拜一次,是为儿子一片诚心。”
曲珣闻言,沧桑的双眸中难得地浮起一层薄薄的水汽,拿过酒盏与他双杯一碰,抬手饮尽,阖眸回味一晌,方才睁眼放下酒盏笑道:“这酒喝得舒服,暖心暖肠。”
曲晨这才饮了自己杯中酒,起身坐下。
曲珣瞧着他含笑颔首道:“一年,一年,过得真快,如今人大心也大了,会说话、会来事了,不像小时候,一味的牛心左性,还听不进话。”
曲晨重为二人斟满酒盏,有些不好意思地地道:“都是爹耐心教导,儿子才能长大懂事。”
曲珣疼爱地一笑,游目向房内四顾,点头笑赞道:“嗯,这屋子也收拾得像样了,不比从前鸡窝猪圈似的,可见得是真的长大懂事喽!”
他说着话,目光落在书案边的镶珠虎头鞋上,忽然略带些兴奋地回过头来笑问道:“欸,你倒是说说,为何那么喜欢小鞋子啊?一双不够,还要再抢一双回来?”
曲晨看向书案上精美斑斓的小鞋儿,不由眸色一黯,沉默片刻,抓起酒盏来一饮而尽,涩然道:“爹有没有听说过关于鞋子的诅咒?”
曲珣似是一愣,挑眉道:“鞋子的……诅咒?”
“鞋有行走之意,又与‘邪’字同音,不利姻缘,情侣之间若以之相赠,便难免分离的结局。”
曲晨望着空荡荡的杯底语声喑哑地怅然说道。
“哦哦哦!”
曲珣点头道:“倒是有这种讲法。”
曲晨凄然一笑:果然如此,今日的结局是自己当初亲手所选!
他颓然放下酒盏,拎过酒坛来为自己倒满。
曲珣悄觑一眼他的神色,端起自己的酒盏慢慢悠悠地道:“不过嘛,凡事,既有一结,必有一解,世上没有不可化之咒,也没有不可破之邪。”
曲晨闻言眸子一亮,满是期待地问道:“如何能解?”
曲珣不答话,只顾自己缓缓地倾杯饮酒。
曲晨也不敢打断,唯有捺着性子屏息等候。
曲珣饮尽杯酒满足地发出一声长叹,道:“冬天还是喝热酒舒服!”
“爹,”曲晨小心翼翼地追问道,“怎么样才能破解这鞋子的诅咒啊?”
“这个容易!”
曲珣满不在乎地说着,放下酒盏指了指,看着曲晨给自己加满酒盏,才笑吟吟地道:“把那鞋子带上,不拘去哪个庙里,对着观世音菩萨像诚心诚意磕上七七四十九个头便是了。”
曲晨满怀的期待顿然一空,轻嗤一声,不以为然地道:“木雕泥塑怎么管得了这些!”
“哦?”
曲珣似笑非笑地对着他眨眨眼道:“木雕泥塑管不了这些棕叶布片,这棕叶布片反倒能左右活人的姻缘?”
曲晨本是伸手去拿桌上的酒盏,闻言生生定住了动作:是啊!一个死物怎么可能左右活人的命运?
他不是不明白,他只是从来都不愿面对、不肯承认:那个自己魂牵梦萦痴心爱恋的人儿,其实从未对自己动过心!
他宁愿相信是自己错收了信物才让她离自己而去,也不甘接受这从始至终都是一厢情愿的真相。
曲晨怔怔地看着杯中清冽的美酒,只觉得眼眶渐渐发烫,视线渐渐模糊,赶忙一把抓过酒盏仰头饮尽。
温热的液体从咽喉流入幽冷的心口,同时也从眼角滑入漆黑的发鬓。
曲晨仰头阖眸,直到眼中那汹涌的潮水悄然退却,他才缓缓低下头来,放落酒盏,勉强一笑道:“我明白了。”
曲珣注视着他,目光慈爱,语声温柔地道:“明白什么了?”
曲晨抬袖抹去鬓边的湿痕,撇过脸去涩然道:“我不会再爱她了。”
“为什么?!”
曲珣满是不忿地追问道:“霞儿乖巧懂事聪明伶俐,哪里不值得爱?”
“不是……”
曲晨哑声道:“我没说她不值得爱……”
曲珣仿佛看不到他的悲色般,不依不饶地道:“那怎么说不爱就不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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