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雪初霁,银装素裹。
玉树琼枝,仙洲晶莹。
柳轻诊罢脉,收了丝帕,并没有像往日那般起身离去,而是坐在帘外凳上,抬眸向曲晨道:“前几日给叔父送新制的膏药,听说他腿疾犯了,你给他运功通络,缓解了不少。”
曲晨笑了笑道:“还是你膏药来的及时,运功通络没有药力相助,终究差了好多。”
柳轻也报以一笑道:“昨日我回去想了想,无论是伤是病,痊愈的速度皆在于药力发挥是否充分,如今,天时所致,气机闭藏,方使药力难行,所以伤势迁延,迟迟不愈,若能以内力入周身经络,巡行气血,以助药力,应有事半功倍之效,不知你意下如何?”
曲晨眼睛一亮,惊喜道:“那就是跟我给我爹行功催助膏药的道理是一样的?”
柳轻摇头道:“略有不同,叔父的腿疾是要通络活血,她的伤势却是需引药入经,这道理和驱毒法有些异曲同工,不过驱毒是驱,而此刻却是要纳,你细想想。”
曲晨于武学之上本就颖悟非凡,听这一番讲解已是透彻,笑道:“我明白了,这倒是极好的主意!”
柳轻颔首道:“你且过来与我试试,看你是真明白还是假明白。”
曲晨也不客套,走到他身后,伸掌虚抵在他的大椎穴上,内力缓缓而入,轻柔巡行于经络。
阖眸半晌,柳轻点头道:“就是如此!但她现在身子弱,你还要再轻缓些,免得反而伤了她。”
曲晨撤掌道:“知道了,我会小心的。”
柳轻这才起身道:“服药后两刻,药入气血,正是行药的最佳时机,今日就开始,到过年,说不定便已大有起色。”
重帘内,江染霞低声道:“多谢公子费心。”
“言重了。”
柳轻转首望向曲晨道:“真正费心费力的一直是无星,我不过尽医者之责而已。”
帘幔低垂,里面的人儿没有再说话。
曲晨的心却是一疼:柳轻这话自是为了撇清关系,不想让自己多心,可这“医者之责”四字,生生抹杀了那两个人之间的所有情分,不知帘内的人儿听了该是何等伤心。
他忙接口道:“全靠兄长殚精竭虑,我不过打打下手,做些粗活,哪里谈得上费心。”
柳轻无声地微扬了一下唇角,没有延续这个话题,只是淡淡地道:“我先回去熬药,少时叫人送来。”
言罢,他提步向外而去。
曲晨忙对帘内道:“你先歇着,我晚些再来。”话音未落,便已跟着出屋去。
江染霞站在帘后,沉默地看着帘子上映着的人影晃动消失,不言,不动,呆立半晌,忽然低低轻嗽起来。
甄嫂忙上前扶道:“这药熬了送来还要好一会呢,姑娘一早又是换药又是诊脉,折腾到现在,还是回床上再靠会养养神吧。”
江染霞收回目光,微微苦笑地道:“整日里就是躺着,身子都睡软了,没病也要发虚,依我说,倒不如出去走走,反会好得快些。”
甄嫂唬了一跳,急道:“这可不行!听云少爷反复叮嘱的,姑娘的身子受不得寒,况且昨儿夜里下了雪,今天更冷了,哪里还好出去!”
“下雪了呀?!”
江染霞黯淡的眸中亮起了一星微光,忍不住挑帘走出去,望着亮堂堂的窗格轻叹道:“怪道外面那么亮,我还以为是我起晚了呢!”
她走到窗边满是憧憬地道:“真想看看这里的雪景,一定美极了。”
屋里燃着三个大炭盆,虽已温暖如春,但比重帘内还是稍差些,甄嫂忙拿着斗篷跟上来给她披上,一边系着带子一边道:“这雪景年年都是一样的,等姑娘养好了身子,只怕看腻了的日子还在后头。”
江染霞的眸子一黯,勉强笑道:“我不过随口一说,自然是要遵医嘱的,甄嫂不必当真。”
言罢,她果然离开窗边,只是在屋中缓步踱行。
两人信口闲聊,江染霞踱一阵,坐下歇一晌。
一时,漱雪斋的仆役送来熬好的汤药,江染霞吃了药,又活动了一会,便听房门被轻轻叩响。
甄嫂忙扶她回进帘内——开门关门难免带进冷风,所以现在无论谁进屋,都要先等江染霞退回帘后,免得她被寒气扑到受了凉。
甄嫂放好帘幔方才扬声道:“进来吧。”
门扉轻启,随即关拢,一个高大的身影模糊地印在帘上。
“我来替你运功行药。”
曲晨的声音低低响起。
江染霞沉默了片刻,道:“进来吧。”
帘外的人却没有动。
“男女授受不亲,我还是在帘外吧。”曲晨低声道,“甄嫂扶她背对外面坐在帘后就行。”
片刻,帘内的人儿低声道:“好了。”
曲晨微微挑开帘幔,果见江染霞背外端坐,遂伸一掌虚抵在她的大椎穴上,放下帘子,只留手掌在内,凝神运气,一线温热小心翼翼地涓涓而入。
醇厚的内息温柔轻缓地巡行两周,曲晨才敛气撤掌,低声问道:“觉得怎样?”
江染霞小声道:“身子暖和松快了许多,有劳你了。”
曲晨宽慰地无声一笑道:“那晚上吃过药我再来。”
运功行药之后,柳轻每日诊脉皆言有所起色,可说是日夜向好,曲晨听了自然欢喜。
三四天后,柳轻便不再日日前来,改成每三日诊一次脉。
江染霞的精神果然日复一日地好起来,这几天的清晨,曲晨踏进润翠轩的时候,都能听到她伴着轻咳低低诵经的声音。
每每此时,他就会忍不住停下脚步,静静站在润翠轩的院子里,听那些错落微渺的音节在凛冽的寂静中孤独挣扎。
晨曦凄冷,朔风刺骨。
江染霞的诵声淡漠空灵,宛若天音。
可他却在那了无情绪、不知含义的音节中,听出一种让人心碎的寂冷和孤绝,他很想走进去把那人儿搂进怀里,用自己的体温来暖那幽凉单薄的身子,告诉她:无论如何他都会陪着她、守着她,今生今世他都会等着她、护着她。
但是,曲晨并没有这样做,他只是狠狠攥拳,默默地站在朔风中,待她念完一遍停下,方才提步离去。
三日之期,说长也短,说短也长。
原本,诊过一脉,柳轻需要苦熬一昼一夜才能再见那丫头,如今,却要加上三倍的时长。
但他知道自己必须努力地远远退开——大婚之期已不足两个月,谭菲绯对江染霞芥蒂已生,若再闹出什么龃龉,以那丫头的性子,恐怕不会再逗留此间,而自己今生仅存的一点点奢望就是能遥遥地伴着她度过余生,哪怕从此不言不见,他只要知道她好好的在那里,便满足了。
所以,他强迫自己不多说一句分外之话,不多作一瞬的眼神逗留,甚至连名正言顺的诊脉也尽量减少,因为,就在江染霞命悬一线的时候,他突然明白了什么是真正的失去。
每日晨昏在父母坟前敬香的时候,仰望着那座从小叩拜的冰冷石碑,他便会忍不住暗自乞求,求那幽冥中的双亲能够把她留在自己身边:就算咫尺天涯,就算形同陌路,他都可以努力接受,但是,他无法接受自己的生命里没有她!
母亲的音容他从无印象,对父亲的记忆也已经很模糊了,在他的生命中,真正给了他母爱般温柔、父爱般安稳的其实是江染霞。
他对她,没有当年与欧阳玉叶那般旌摇魄荡的炽烈悸动,只有一种恍若家人般的温暖亲切,他们间没有经历过任何暧昧试探,而是不知从何时、不知因何事开始,便悄然入了心、动了情,敏感如他,竟懵然未觉,待到发现时已是情根深种,覆水难收!
时至今日,他已别无所求,虽然不能得到,但也不愿失去,只希望她平平安安健健康康,他愿意就这般遥遥相守,默默怀念。
又是一夜飞雪,早晨的空气清冽醒神。
白衣如雪,积雪如云。
柳轻的脚步骤然一停:风中飘来一丝极轻极弱的梵唱声,入耳至心却是震得他微微一颤——正是自己魂里梦中渴念无比的嗓音!
深吸几口凛冽的空气,柳轻勉强稳住心绪加快身形。
苍竹傲雪,莹白透碧。
润翠轩的院里,一片皑皑中,孑立着的青影更显孤凉。
柳轻身形一滞,心头一阵疼惜:这小子最近变了很多,话少了,性子也沉了。
曲晨刚接手耳房的时候,弄得一片狼藉,简直无立锥之地,柳轻本来还担心他应付不了,而自己偏又抽不开身,只有空自着急,没想到,过了些日子竟渐渐好起来,如今,润翠轩非但耳房秩序井然,连院前院后都被这小子打理得头头是道,不比甄嫂做得差。
这让柳轻既欣慰又歉疚:欣慰于,这般悉心体贴的人方是可以放心托付那丫头终身的良伴;歉疚于,曲晨这般从小自在散漫惯了的性子,不知要为这些改变付出多少辛苦。
于痴怔中感受到飘然悄至的气息,曲晨回头相望:茫茫白雪,翩翩白衣,晨光中如云而至的人憔悴黯淡。
柳轻落身在旁,两个人相视一笑,都没有说话,各自转眸看向梵唱声声的屋子。
又诵得几遍,禅音方住,柳轻这才上前叩门。
切脉望诊罢,他柔声道:“诵经可修定开慧,调节情志,原是极好,但凡事过犹不及,所谓‘日出千言,不病自伤’,你如今元气未复,仍需将养,诵经宜适度,每次不要超过两刻,免得损气伤神,倒适得其反。”
江染霞在帘后低声道:“多谢公子提醒,我以后早晚只念两刻经便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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