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轻静静地俯视自己怀中的人儿,他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这么近、这么仔细地看她了:苍白的容颜衬着浅灰的布袍,更显憔悴黯淡,仿佛那朵枯萎在心冢上的萱草花,光彩尽失,了无生气。
他还清楚地记得这张脸儿红润鲜活时的样子,还清楚地记得这个人儿笑靥灿烂时的样子。
她唤他公子。
明明那么生分的一个称呼,被她叫着叫着就变得温情无限,比世上所有的爱称都亲昵:
公子的发髻也都散了,我帮公子重新梳一下吧。
天上地下,公子去哪里我就去哪里!
公子累不累?我给公子捶捶肩吧。
我可以在公子肩上靠一会吗?
公子早点歇息,我也去睡了。
公子不能死,我不要公子死!
……
泪如断线般一滴滴滑落,跌入血染的衣襟。
他以为自己可以忘干净的那些记忆,一字一句都如此清晰,他以为自己可以戒掉的那个人儿,一颦一笑都铭刻在心。
他忘不了,夜阑人寂时的酣甜呼吸,他戒不掉,身心俱疲时的那一碗温馨。
他忘不了,刀光剑影下的执着相伴,他戒不掉,车声辘辘中的俏语娇言。
他忘不了,梳髻画眉的缱绻缠绵,他戒不掉,柔润芳泽的醉人滋味。
“当啷”一声。
玄铁剑柄跌落在地。
“霞儿!”
曲晨心急火燎地冲回来,看到柳轻怀中双眸紧闭血色全无的人儿,禁不住失声惊唤,上前想要把江染霞抱过来查看。
但是,柳轻却没有松手,反而悄然收拢手臂,将怀中的人儿抱得更紧了。
曲晨伸手过去,发觉他丝毫没有相让之意,不由一怔,但心中惶急,也顾不得许多,疾声催促道:“你快救她啊听云!”
泪已微干,柳轻定定地凝视着怀里的人儿,木然道:“霞儿说,不要再救她了。”
“她让你不救你就不救啊!”
曲晨情急之下不禁狂吼出声来。
柳轻对震耳的吼声却毫无反应,仍是怔怔望着江染霞,嗓音喑哑地道:“她已经太累了,我们就……不要再打扰她了。”
殷红的鲜血顺着剑锋涔涔而出,浸透了她浅灰的袍襟,染红了他雪白的袍摆。
刺目的血红和扑鼻的血腥击溃了曲晨所有的思考能力,他的脑海一片空白,愣了半晌才明白柳轻的意思——他不救她!
刹那间,曲晨只觉得一身血液凝冷如冰,难以置信地看向柳轻的侧脸——他的唇畔带着一丝奇异的微笑。
曲晨从未见过这样的笑:仿佛是欢喜,又像是解脱,但却令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胆寒。
“听云……”曲晨颤声道,“你救救她。”
柳轻抬手温柔地为江染霞理着鬓边的碎发,低低地道:“就这样静静地陪她一会,一会就好。”
他知道,这一剑穿胸而过,看来凶险,虽伤及心脉,却非在即死要害,自己若立刻出手相救,生大于死,但自己若就这般袖手不顾,以现在的出血速度,用不了两刻时间,江染霞便血竭气尽,神仙难救。
她说过:“死有何难?不过痛苦一时便可了结。”
丫头,你好好地走吧,我这样的人,不值得你相伴一辈子,只是,到了来世,你要记得我,记得这个今生欠了你那么多的罪人,我全都还你,加倍还你,生生世世地还你!
“听云!听云!你救她啊!”
曲晨摇着柳轻的臂膀几乎是哀求般嘶声喊着。
可是,柳轻却无动于衷,整个身子僵硬得仿佛雕像一般,牢牢地抱着怀里的人儿——他的脑海中不知为何萦绕着肖绝在映月楼上说的那句话:“我得不到的东西一向也不会让别人得到。”
那时,他觉得这个人真是自私恶毒至极!
可是现在,他却对这毒药般的恶念欲罢不能:既然自己得不到,为什么要让别人得到?她到死都还是只爱自己,这有什么不好?
丫头,我人虽未死,心却已葬,我的心会一直陪着你共赴九泉的,奈何桥前,你且等我一等,待我了却今生之责,便来寻你,我们永不相离!
曲晨见他一动不动,真的全无施救之意,满是慌乱地哑声道:“哥,哥!你救她,求求你救救她吧!”
柳轻仿佛听不见他的哀乞般,仍旧是怜爱地轻抚江染霞的鬓丝——她说不救,他便依了,因为他比谁都清楚利刃刺透皮肉、割断筋络、穿过脏器、再透肉破皮而出有多痛苦,这丫头竟是硬生生将自己穿在剑锋之上,这需要的不光是勇气,更是执意求死的决心!
沉湖、自缢,“数死未成”,她已经受够了这世间之辱、尝够了这世间之苦,可自己还要在她的伤上加伤,让她再历背弃之痛,现在,她只求一个安静的解脱,自己既爱她,何不成全?
“哥,哥!”
曲晨见柳轻始终不言不动,竟是铁了心的毫无施救之意,不由急怒攻心,跳起身来含泪指着他厉声吼道:“柳轻!你忘了你当初是为什么要学医吗?你说过,等你学会了医术,就可以亲自救你爱的人,不必将她的生死交托给别人!你忘了吗?!现在你爱的人就在这里,可是你却见死不救!你连最起码的医德都没有!你学的什么医!”
柳轻心头一颤:当初为什么学医?
因为他不想像父亲那样眼睁睁看着自己的爱人被病魔折磨、被死神夺走,却只能毫无作为地伤心痛苦,所以,他对自己的医术只有一个要求:无论什么情况下都能救自己爱的人!
可是,今天,当死神真的来夺他挚爱之人的时候,他却袖手旁观见死不救?
“柳轻!”
曲晨悲怒交加,接着吼道:“你明明可以救她,却眼睁睁坐视她身死,你何异于亲手杀了她!”
柳轻身子一震,但随即凄然一笑,涩声道:“是!是我害了她,是我杀了她。”
没错,是他杀了她!
虽然刺穿这丫头身子的是别人的剑,但真正夺走她生命的侩子手却是他柳轻——是他杀死了她的心,杀死了她的生念!
还记得,那一夜她站在月光里,水眸亮亮的,闪动着满是期待的光,怯怯地望向自己,她问:“公子今天说有句话要对我说的,后来没说完,不知道是什么话。”
自己当时完全不懂这丫头是用了多大心力、多少勇气才能走到自己面前,问出的那一句!
她这么一个傲性要强的人儿,彼时彼刻不光是押上了她的自尊和骄傲,也赌上了此生对幸福的所有期待。
可是,她输了!
输了心,输了自尊,也输了她对这个世界仅存的一丝希冀,输在这个她始终仰视、信赖、赤诚以待的无耻之徒身上!
最残忍的不是毫无希望,而是给予希望之后再粉碎它!
那个在她母亲坟前发誓有生之年倾尽所有周护她平安,不让她再受半分委屈、再有丝毫伤害的人,却伤她最深、伤她最狠!
她背着那么多沉重的往事挣扎于世,本已是艰难孤苦,好不容易放下顾虑,重新对这人生有所期待,换来的却只是更深的绝望!
他已经成功地毁了她,再强留她活下去也只是一日日徒受折磨,倒不如放她早些离开这摧残玷辱她的浊世、离开他这个冷酷无耻的人,反是干净解脱。
伤她负她,他已该千刀万剐,再加一条罪名又有何妨?
“柳轻!”
曲晨双眸火赤,近乎绝望地吼道:“霞儿要是死了,你就再也见不到她了!”
“见不到了……”
柳轻喃喃地重复了一声,随即摇了摇头低声道:“不会的,六道轮回,还有来世……来世可期。”
“谁能证明真有来世!如果没有呢?如果没有呢!”
曲晨抬手指着漱雪斋的方向含泪吼道:“你非要等到霞儿像你爹娘一样埋进坟里变成冰冷的石碑才满意吗!”
石碑……
柳轻猛然打了个激灵,有些慌乱地看向怀间的人儿——她的身子现在还是温暖柔软,但是,若她死了,自己就再也不能这样抱着她,今生今世他就只能对着一块石碑,一块冰冷无情写着她名字的石碑,就像父亲和母亲一样的石碑!
她的脸庞、她的身躯、她的气息、她的一切就永永远远消失在这世上了!
再也见不到了,见不到了!
深浓的恐惧压上心头,柳轻骤然陷入一种寒彻骨髓的悲悚,抱着江染霞的手臂不禁更加了几分力,徒劳地想要将那小小的身躯禁锢在自己怀中——他不要石碑,他要她!
“哥!”
曲晨见柳轻似有动摇之意,猛地扑跪到他身畔,抓着他的双肩哽咽道:“求你救救她,我什么都不要了!只要她活着!哥,求你!求你了!”
求你!
柳轻蓦地一凛,终于缓缓地将目光从江染霞的脸上移到曲晨的脸上——二十年来,他第一次从这个弟弟的口中听到“求”字!
从小到大,无论受到多严厉的处罚、虐练,这个犟小子从来没有求过饶,无论流血流汗都是紧咬牙关自己硬扛过去,可是现在,那张桀骜不驯的年轻脸庞上,没了傲气,没了倔强,所有的只剩泪痕潸潸的乞怜之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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