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哭!?
柳轻意外地扬眉——曲晨从小便信奉“英雄好汉只流血不流泪”,就算被责罚或者受了委屈,也都是咬紧牙关硬扛,实在扛不住了,最多就悄悄掉几滴眼泪,如今日这般的哭泣是前所未有的!
他忍不住抬步悄然走到那张皮笺旁,犹豫了一下,还是俯身捡了起来:江染霞的身世虽是凄苦,但大致梗概那小子已经听过一遍,多少也有心理准备的,就算聂忻娘再描述得详实些,也不该有这么大的反应。
柳轻展开皮笺,上面一行行蝇头小楷清晰整齐,开头所述内容与江染霞之言一致,只更多了些细节,但是,最后的几行字却是字字如刀般屠神戮心:
“……及至生产,母子俱亡,草葬于城外荒岗。霞孤苦无依,继父伪善收容,实存淫心,数度欺奸。继母恶妒更深,每常毒打泄愤,半年内,屡逃未果,数死未成,愈受□□。”
“霞不自弃,终得纵火脱身,逃至荒郊,自挂枝头,为村妇所救,寄身农家。乃知有孕,求以土法堕之,再三方成。未待身愈,不辞而别,自沉于太湖,为水鬼所救,遂以捞尸为业。”
“是冬,邂逅明尘,拜入峨嵋为俗家弟子。”
泪水模糊了双眼,柳轻狠狠地攥紧手中的皮笺,握拳欲碎——难怪她心如槁木!难怪她执意佛门!难怪她从不畏死!
数度欺奸!
一个女子受此奇耻大辱,在这世上不求死又能如何?
可是她竟屡屡没有死成!
所以她才会说:“既然不惜性命,何不把这最后一次用得更有意义。”
屡逃未果,数死未成,愈受□□。
她曾经那样艰难、无助、屈辱地活过!
所以她才会说:“死有何难?不过痛苦一时便可了结,活着才难。”
乃知有孕,求以土法堕之,再三方成。
他不知道那丫头用的什么土方毁灭自己腹中的孽障,但女子小产必然损元折寿,那些乡俚土方多是粗暴伤身之法,根本就不会顾惜母体安危,况且她还是“再三”为之,不知道受了多少罪!
泪如断线默然滑落。
他终于明白了,那次她落入溪水浑身湿透,自己解衣时她为何那般惊恐惶遽——一个男人在她面前宽衣解带恐怕会是她此生的噩梦!
他终于明白了,在登仙伞幻阵里,她拔剑欲杀的不是那个谋害她母亲的毒妇,而是那个毁了她一生的禽兽!
他终于明白了,她在苏州因何要设计骗自己,宁可孤身飘零在外也不愿告知他江家的实情。
他终于明白了,为什么她明明有意,却迟迟不肯回应自己的情意,为什么她总带着那样与她心性不符的自卑!
可是,她好不容易放下所有的顾虑终于向自己打开心扉的时候,自己却背叛了她!给了她更致命的一击!
而从来执着倔强的丫头之所以如此轻易就退缩认输,是因为她已经失去了为她自己争取的勇气!
柳轻痛然阖眸:自己是真的成功了,成功地击垮了那丫头所有残存的信心、成功地粉碎了她刚刚复苏的希冀!
泪,从眼角颗颗滑落,心口的绞痛却让他有种自惩的快意——他恨不能将自己千刀万剐来赎他对那丫头造成的伤害。
突然间,一直抱头无声抽噎的曲晨弹身而起,向门口冲过来。
柳轻吃了一惊,忙闪身拦在门前,沉声道:“你做什么?!”
曲晨满面泪痕,血灌瞳仁,语声森冷地道:“我去杀了那个畜牲!”
“你不能去。”
柳轻语声沉冷地阻止道。
“你拦不住我!”
曲晨低吼道,目中戾光盛炽,摄人心魄。
深吸一口气,柳轻努力地稳定住情绪,放缓语声道:“你忘了我说的:尊重霞儿的决定。”
“我不信!”
曲晨歇斯底里地咆哮道:“我不信她能原谅那个畜牲!”
“她不是原谅,她是……放下。”
柳轻痛苦地垂眸——他今日才知,那天站在嘉禾县外的她是经历了怎样激烈的一场天人之战!
丫头,我自谓知你懂你,可我究竟又知你多少?懂你多少?
放下?!
“那如果你有一个恨之入骨的仇人,你也愿意渡他吗?”
“我虽不能化恶因为善果,但也知放下执念便是放过自己,所谓渡人如渡己,大概也是这个道理,只是我修为尚浅,还不能有如此纯善之心。”
“就这样……也太便宜那个畜牲了!”曲晨恨恨地切齿道。
柳轻语声微冷地道:“她受过那么大的伤害,你还……那样对她……”
他语声一顿,没有继续往下说,但眸中的责备和怨恨已是昭然。
“我没碰过她!”
曲晨面红耳赤地解释道:“那天我一进房里她就拿剑架着自己脖子让我出去,我哪敢近身啊?后来是看她把脖子都割破了,怕她出事,才把剑夺下来的,再后来你就到了……”
他垂首咕哝道:“我哪有那个时间啊?”
柳轻沉默地审视他半晌,方才沉沉地道:“你没有做过,那是最好,不然……她恐怕一辈子都不会原谅你。”
“我没有!真的!”
曲晨抬首眸色诚恳地道。
今时今日,他才明白为什么自己每一次的亲近都会受到那人儿的激烈抗拒,他难以想象一个十二岁的小女孩遭受那样的欺□□虐后,叫天不应、求死不能是一种怎样深重的伤害,而自己的每一次亲昵之举,对她来说恐怕无异于是在重演当初那个畜牲的侵犯,难怪那些日子甄嫂总说她整宿惊悸难眠,直到天亮才能入睡!
他之所以如此失控,除了因为痛恨那个玷污过她的畜牲,还由于他终于意识到自己曾给那人儿带去过怎样的伤害!
是不是在她的眼里,自己和那个禽兽不如的男人一样猥琐、一样可怖、可憎、可厌?
“我没有!”
曲晨忍不住又重复了一遍,不知是说给柳轻听,还是说给自己听。
“好,我信你!”
柳轻点了点头,又盯着他的双眸严肃地问道:“那你……还想娶她吗?”
女子婚前失贞是被世俗唾弃的污点,虽贩夫走卒亦不屑迎娶,所以,他要替那丫头问清楚。
曲晨想也不想地迫切接口道:“我要娶她!三书六礼,明媒正娶!我要补偿她所有受过的委屈!我要她一辈子开开心心的……”
说着说着,他眼眶一红声音又哽咽了。
柳轻却仿佛丝毫不为所动,没有任何表情地接着问道:“要是你爹不同意呢?”
“不会的!”
曲晨忙道:“我爹不是不讲理的人,也不会拘泥那些世俗偏见,况且他那么喜欢霞儿……”
“那可不一样,”柳轻语声喑涩而寒凉地截道,“你娶妻,是要入曲氏门楣的,你爹就算再怎么不拘小节,也要为曲家的声誉着想。”
言罢,他静静地盯着曲晨。
曲晨凝重地回望着他灼灼的逼视,斩钉截铁地道:“我只要霞儿!为了她,我什么都可以不要!”
柳轻沉默地注视着眼前这个目光坚定的大男孩——他其实是带着阴险的居心去问那句话的,他已经暗自下了决心:只要曲晨有丝毫的为难犹豫,他就会不顾一切地撕毁婚约,拼尽所有把那丫头抢回来,娶她、爱她、呵护她一辈子!
可是,这小子竟毫不犹豫地说要娶她,三书六礼,明媒正娶!他为了她什么都可以不要,就连二十年的养育之情他都可以为她而舍,哪怕被世人唾弃,哪怕终身背负上忘恩负义的骂名,他都要她!
这就够了!
柳轻心服口服:终究这个人比自己爱得更疯狂、更勇敢,确实比自己更有资格得到那丫头!
他点了点头,柔声道:“好,有你这句话,我就放心了。”
他举起攥在手中的皮笺沉声道:“今日,你我从未见过这些文字,也不记得这上面写着什么,尤其是你,今生今世都不要记得!”
曲晨深深地回望柳轻的眸,那双从来都温雅宁和的眸,此刻却异常幽邃,仿佛在极力隐藏着某种威胁。
他重重点了点头,沉声道:“放心,我不会告诉任何人,更不会让她知道。”
柳轻盯着他的眼睛审视了片刻,方才转身走到书案旁,拿起火褶吹亮,将另一只手上的皮笺向火焰上递过去。
曲晨下意识飞身过去抓住他的手腕诧道:“你做什么?!”
柳轻瞥了一眼他的手,冷冷地道:“你想把这样的文字留存于世,再羞辱她一遍吗?”
曲晨只觉揪心一痛,忙松开手,眼看着火舌一舔,那皮笺便被点燃,冒着烟,发出轻微的吱吱声,片刻,灰飞烟灭,消失于世。
空气中飘荡的焦臭久久难散,两个人就这样默然对立了很久。
曲晨轻轻叹了口气道:“我爹回来了。”
柳轻幽幽地道:“你这两天不去也好,免得露了马脚,你好好调整心绪,沉下气了再去见她。”
“嗯。”曲晨小声应了。
柳轻深吸一口气,抬袖细细将脸上的泪痕擦干净,这才转身向着屋外走去。
闲闲懒懒的脚步踏着秋阳而来,雪青色长袍在秋风里晃晃荡荡。
“叔父。”
曲珣踱进院中的时候,柳轻已在门口躬身相候。
“哎呀!你看看我,把你叫来,自己却被人拉走了,倒教你等了这半日。”曲珣含笑抚额道。
柳轻紧走几步上前相扶,笑道:“叔父管着一岛上下的大小事务,本就甚为操劳,如今还要主持我和绯儿的婚事,更添了许多手脚,我虽帮不上什么,等一会总还等得的。”
曲珣顺着他的搀扶笑笑呵呵地边往厅堂里走,边道:“这些孩子里就属你最懂事,你看晨儿那臭小子,宁可整天躺在床上睡大觉,也不知道来搭把手!”
柳轻扶着他坐下身,笑道:“叔父也未免太心急了,无星还年轻,以后有的是历练学习的机会。”
曲珣坐定身子轻哼一声道:“你别总给他打掩护,事事迁就他任性胡闹,我明白你是一心疼他护他,但纵容过甚,焉知不是反害了他?”
柳轻闻言微微一凛,悄觑曲珣,见他虽是浅笑吟吟,目光却炯炯如炬,忙心虚地垂眸道:“叔父多虑了,无星他虽有些任性,但大事上也是极知分寸的,不会乱来。”
“他大事上知分寸,那你呢?”
曲珣忽然收笑严肃地盯视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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