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晨飞身掠入自家院中,正看到曲珣从屋里伸着懒腰出来,如获救星般扑上前去抓着他的肩膀摇晃道:“爹,求你教教我有什么法子能让霞儿爱我,求求你!”

    曲珣一介文士,哪里禁得起他这般重手重脚?立时被摇得头晕眼花,忙大叫道:“脑仁都摇散了,拿什么想法子啊?”

    曲晨这才发觉自己混乱之下失了轻重,忙停止动作松开手。

    曲珣倒反过来抓着他的胳膊稳住自己的身子。

    曲晨见他犹自摇摇晃晃的,满是歉意地躬身相扶。

    “唉哟”了半晌,曲珣才哼哼哈哈地道:“你个重色轻爹的臭小子!有你这么求人的吗?我隔夜食都要被你摇洒出来了!”

    曲晨没底气地小声辩解道:“我一时着急……”

    曲珣指着他叹气道:“这么大人了,还是如此沉不住气,将来能成何大事啊?”

    曲晨满心求着他,自然不好顶嘴,只得垂首不吭声。

    曲珣扶着他的手臂咳咳哟哟地往自己屋里回进去,坐到桌边,清了清嗓子,咕哝道:“我这口干得……”

    曲晨忙提过茶壶来倒了一盏茶送上前。

    曲珣接过饮罢,放下茶盏叹道:“唉!这茶就是不如酒有味。”

    曲晨知道他越是这般刁难便越是有意要点拨了,故而倒耐下性子来转身出去抱了一坛酒,又拿来酒壶酒盏,乖乖地给他装满酒壶,倒了一盏,恭恭敬敬地奉盏道:“还请爹指点迷津。”

    曲珣也不客气,接过酒盏一饮而尽,享受地叹了口气道:“好酒!”

    他放下酒盏笑盈盈地赞道:“儿子倒的酒就是不一样的暖心。”

    曲晨见他欢喜,忙趁机求道:“爹,那你教教我。”

    “啊?”曲珣捻髯挑眉道,“教你什么呀?”

    “怎么可以让霞儿爱我?”曲晨满脸热切地道。

    “哦哦哦!”

    曲珣恍然道:“你是说我来教你怎么让霞儿爱上你?”

    曲晨满是期待地点头道:“嗯!”

    “这我怎么教得了你?霞儿爱不爱你,那是她的事情,”曲珣摆手道,“我怎么可能说了算?”

    “你一定有办法的!”

    曲晨抓着他的袖子求道:“霞儿最听你的话了,爹你教教我,你不是很喜欢霞儿吗?难道你不想让她做你的儿媳妇吗?”

    曲珣点头笑道:“这丫头还真是对我的脾气,不过……喜欢也不一定非要做儿媳妇嘛。”

    他说着,伸手去拿酒壶。

    曲晨一把按住壶身气咻咻地大声道:“爹!”

    他这么一按,曲珣自然拿不起那酒壶了,只得妥协地道:“好好好,谁让我是你爹呢,你让我润润嘴,我帮你一起分析分析,如何啊?”

    曲晨这才挪开手,曲珣提过酒壶自斟了一杯,抬手饮尽,舒畅地长出一口气,这才摇头晃脑地吟道:“窈窕淑女,寤寐求之,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悠哉悠哉,辗转反侧。”

    曲晨脸一红,不满地咕哝道:“认真问你,你倒取笑我,哪有这种爹?!”

    曲珣也不与他计较,笑笑道:“你可知自己因何求之不得啊?”

    曲晨听他切入正题了,也顾不得怄气,乖乖地道:“请爹指点。”

    曲珣向着面前空杯努了努嘴,待曲晨讨好地为自己倒满,又吃得一杯,他才慢吞吞地放下酒盏问道:“我且问你,咱们岛上传书的飞隼,不管出去多远都会飞回来,这是为什么?”

    曲晨扬眉道:“这些隼鸟都是从小驯养的,喂的食料又好,除了鲜肉,还天天有活食,外面哪有这里自在?它不回来才傻了!”

    “对对对!”

    曲珣点头道:“这岛上有它想要的东西,哪怕千里万里日晒雨淋它也会回来。”

    “你问这个做什么?”曲晨奇道。

    “我再问你,”曲珣不答反问道,“若是以后咱们给它吃谷子、粟米这些东西……”

    曲晨打断道:“飞隼怎么会吃这种东西?”

    “欸,粟米谷子可也是好东西啊!”曲珣分辩道。

    “这种猛禽都是要吃荤物的,哪会吃五谷啊!”

    曲晨一脸不屑地道。

    “哦哦哦,吃荤的!”

    曲珣点头道:“那下回给它们炖些上好的鱼翅燕窝,再浓浓地熬一碗鸡汤……”

    “爹——”

    曲晨有些抓狂地打断道:“你瞎扯什么呢!”

    曲珣满脸不服地道:“怎么?鱼翅燕窝还不够金贵?委屈了它们不成?”

    曲晨努力耐着性子解释道:“它们只要吃雏鸟、老鼠、鲜肉这些,肉干也行,别说鱼翅燕窝,就是龙肝凤胆,熬熟了也不吃的。”

    “哦——”

    曲珣茅塞顿开一般使劲点头道:“原来如此,不是给它越贵越好的它就会喜欢,而是要给它‘它想要的东西’,它才会接受!”

    曲晨悄翻了个白眼,刚想提醒他转回正题,却见曲珣含笑眨了眨眼道:“对待一只鸟儿尚且如此,那对人呢?”

    曲晨愣住了,这才发现自己已经入了彀中。

    曲珣不等他反应,接着道:“你一直说你要给霞儿幸福,为父还是那句话:你知道她要的幸福是什么样子吗?”

    他目光炯炯地盯着面前的大男孩接着问道:“你知道她期待相守终身的是怎样的人吗?”

    曲晨缓缓垂下头——他不能说不知道,因为自己明明就知道,但他又不想说知道,因为那答案他说不出口。

    曲珣轻轻叹了口气道:“一只鸟儿,你若硬给它不想吃的食物,它宁可饿死也不会吃,一个人,你若硬塞给她不想要的幸福,她会怎样?”

    曲晨低着头,半晌,才艰难地道:“我就那么不值她一顾吗?”

    “欸!鱼翅燕窝难道不比鼠鸟鲜肉金贵?可隼儿就不吃!这是为什么?”

    曲珣怜爱地瞧着他道:“不被选择往往并非因为不够好,而是由于他不是选择之人想要的,所谓‘智者乐水,仁者乐山’,乐山乐水,是各有所好,山山水水,不过各入各心罢了。“

    曲晨闷着头不吭声,曲珣自顾自提壶加酒,喝得自得其乐。

    挣扎许久,曲晨才抬头道:“那你教我变成她喜欢的样子。”

    曲珣闻言,差点被刚咽下的酒呛到,赶忙丢下酒杯轻咳两声顺了顺气,诧异地道:“怎么?你为了她连自己都不要了?”

    曲晨咬牙道:“不要了,我只要她,我要变成她爱的人!”

    “唉哟!”

    曲珣啧啧地道:“你真的想清楚要李代桃僵?一辈子学别人的样子、做别人的替身?”

    “替身”两个字深深地刺伤了曲晨的自尊,但是他却默默地隐忍着,用力抿了抿唇,涩然道:“是!为了她,我做什么都可以!”

    “哦?做什么都可以?”

    曲珣略带些揶揄地道:“我看不见得吧?”说着,又提壶给自己倒酒。

    曲晨被他的态度激得不觉上了火,怒声道:“我爱她!“

    曲珣“哧”地一笑,拿起酒杯来漫不经心地道:“到底是爱还是占有啊?”言罢,举杯饮酒。

    “是爱!是爱!”

    曲晨忍无可忍地大吼道,他重重地喘着粗气,努力压制着怒意不做更大的爆发。

    曲珣平静从容,不惊不慌,稳稳地喝完酒,放下酒盏,抬眸烁烁地回望他道:“那就把她想要的幸福给她呀。”

    曲晨如同当头被泼了一桶冰水般,只觉透心寒冷,紧咬牙关无言以对。

    曲珣也不看他,只管给自己添酒而饮。

    僵了良久,曲晨霍然站起身,从牙缝里迸出几个字来道:“我先爱的,凭什么让给别人?!”言罢,抬腿便往外走。

    曲珣一边倒着酒,一边淡淡地道:“既然如此,以后就别用爱啊、给她幸福啊这些话来粉饰遮掩,免得让人误会。”

    曲晨脚步一停,眸中火焰一炽,但终究没有发作,一声不吭地飞身出了屋。

    只片刻间,就听他房里响起叮咣稀哗各种物品落地的声音。

    曲珣递到唇边的酒终于没有喝下去,略带无奈地将酒盏在桌上一顿,轻叹道:“傻小子!”

    他蹙了蹙眉,起身唤来仆役吩咐道:“晨儿的屋里最近不要再放瓷器了,把那些铜铁家伙都找出来给他换上。”

    仆役应声下去准备——无星少爷脾气暴,从小到大发起火来都爱摔东西,曲珣每每倒也由得他发泄,只是把砸坏的东西原样做一个铜的或铁的给他放回去,他若还使性子踩扁了,就收回去敲敲打打修好再拿来给他用,直到他收了性子好声求告,才会训诫一番把那些歪瓜裂枣的器具收了,再给他换正常的用。

    所以,仆役们早就习以为常,只管照例准备便是。

    卧房里一地狼藉,曲晨抱着头坐在墙角,身边的地上摆着一个机关木盒,盒盖开着,里面躺着一双小小的棕靴。

    有人告诉过他:“鞋有行走之意,又与‘邪’字同音,不利姻缘,情侣之间若以之相赠,便难免分离的结局。”

    他从小到大都没信过这种邪——一个死物怎么可能左右活人的命运?真是太可笑了!

    但是,现在他却是戳心扎肺的后悔:如果当初自己不是一念之差选了这么个不祥之物,也许今天的结局就会完全不一样!

    他慢慢自双掌之间抬起头来,怔怔地望着木盒中的小棕靴:他当初是觉得这样一双小靴儿就像他们两个,仿佛左脚和右脚,亲亲密密的一辈子形影不离,可却不料这竟是两相分离的不详之兆!

    眸色骤然一戾,曲晨蓦地出手如电从盒中抓起小棕靴,想要把这恶毒的诅咒扔得远远的!

    只是,那熟稔的粗糙和柔软轻摩在掌中,触痛在心间,终究令他无法决绝丢弃——这上面的每一丝每一缕都曾在那人儿的指端盘绕、眸下交缠,这纵横错落之中有她的目光、有她的温度更有她的心思。

    他舍不得扔!

    慢慢摊开手,曲晨垂眸在掌心的小靴儿:这上面也有自己不知多少的凝眸、多少的体温,它早已深深地种在自己的生命中,如何丢得开?放得下?

    长相思兮长相忆,短相思兮无穷极,

    早知如此绊人心,何如当初莫相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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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

    窈窕淑女,寤寐求之,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悠哉悠哉,辗转反侧。

    《国风·周南·关雎》

    智者乐水,仁者乐山

    《论语·雍也篇》

    长相思兮长相忆,短相思兮无穷极,

    早知如此绊人心,何如当初莫相识。

    唐,李白,《三五七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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