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染霞并没有如曲晨以为的那样以酒度日,自从重阳那天喝醉后,她再也没有向甄嫂要过酒,每天都是很规律地念经、打坐、偶尔去岛上散步,跟之前一样。

    如果硬要说有什么不同,那就是她好像变得更安静了,除了必要的话,很少再跟人交谈。

    秋日午后,天气微微阴沉,海上风高浪急。

    天不好,风也冷,江染霞便没有出门,坐在屋中翻着一卷《华严经》——这是前几天曲晨出岛给她买的,他素来不赞成自己念经修佛,最近却不知为何竟转了心思。

    江染霞凝神于卷,看着看着,忽然轻轻念道:“往昔所造诸恶业,皆由无始贪嗔痴,从身语意之所生,一切我今皆忏悔。”

    念罢,她不由怔然失神,正沉思间,忽听院里有人高声道:“江姑娘在吗?”

    甄嫂的声音道:“姑娘在屋里,你有什么事?”

    江染霞忙放下经卷起身开门,只听那仆役道:“曲二爷请江姑娘去说话。”

    甄嫂“哦”了一声,疑道:“你叫什么名字?我怎么没在二爷院里见过?”

    那仆役笑道:“我原就不在二爷院里,是被临时抓来传话的。”

    江染霞走出屋子问道:“曲伯伯有何吩咐?”

    那仆役见她出来,回道:“小的也说不好,姑娘去了便知。”

    江染霞转头向甄嫂道:“我去看看。”

    甄嫂不放心地道:“天凉,要不要添件衣服?”

    江染霞笑道:“就这几步路的事,用不着麻烦了。”

    她说着,便跟上那仆役出去了。

    走到岔路口,仆役并未向曲家小院去,反而顺着主路往下行。

    江染霞奇道:“不是去曲伯伯院里吗?”

    “自然不是!”

    那仆役笑道:“姑娘只管跟我过来便好。”

    江染霞“哦”了一声,跟上前去。

    穿花绕树,路转蜿蜒。

    那仆役领着她来至一处树屏前,但觉扑面而来的空气湿暖,周遭的树木也比其他地方茂盛舒展些。

    那仆役停步道:“江姑娘请稍候。”说着,躬身退了下去。

    江染霞抬眸四顾间,只见碧树屏后转出一人:肌肤如雪,秀眉若画,粉唇如花,纤睫若羽,虽嗔而似喜,既笑则迷人,正是谭菲绯。

    “原来是绯儿姐姐找我。”

    江染霞只是微微一怔,随即浅笑施礼。

    谭菲绯想不到她这般淡定,倒有些出乎意料,但马上收整心神,也笑道:“我请妹妹来,是有件大喜事要告诉你。”

    “哦?”江染霞容色无波地问道,“公子和姐姐的婚期已经定下了吗?”

    谭菲绯愣住了:她没想到对方居然一语道破!而且说得如此肯定、如此淡然。

    江染霞似乎没有注意到她的愕然,接着问道:“不知定在几时?”

    谭菲绯有些乱了阵脚,竟乖乖地顺着她的话回答道:“二月初十。”

    江染霞笑笑道:“那可真是大喜事,霞儿恭喜姐姐和公子了。”

    说着,她又屈身行了一礼。

    谭菲绯这才找回章法,清了清嗓子道:“另一件事我也要告诉妹妹知道。”

    江染霞直起身,抬首道:“姐姐请讲。”

    “听云哥哥说过,他此生只娶一妻,不会纳妾。”

    谭菲绯紧紧盯视着江染霞的双眸,一字一顿道:“所以,无论是谁,再怎么努力都不会有机会,我也不会给任何人破坏我和听云哥哥幸福的机会!”

    她只是在男女之事上停留在十四岁的情窦未开而已,又不是傻,怎么会看不出柳轻眼神中对这个女子的在意?

    尤其是重阳之宴,柳轻表面上虽然样样依她顺她,几乎没有正眼看过这人,但女子独有的敏感告诉谭菲绯:听云哥哥的心从始至终都在对面的席上!

    这让她感到不安,尤其是在后来,柳轻眸中的警告之色令她更生恐慌,她甚至有种直觉:真的有一天自己和这女人闹到不可开交,她的听云哥哥最终也许会站到对方的一边!

    江染霞看向她,双眸平静无澜,语声柔和不改地道:“姐姐既然将为人妇,可知道什么东西能摧毁一段幸福的婚姻?”

    谭菲绯不由自主警惕地问道:“什么东西?”

    “猜疑。”

    江染霞语声宁定地接着道:“夫妻之间,最忌猜疑,你既然嫁为人妻,眼里一定要容得下沙子,因为,只要你容得下,时间流逝,它早晚会慢慢消失在你的世界里,但如果你总盯着它,那么,一颗沙子也会渐渐变成一座不可逾越的高山,阻隔在你和你的丈夫之间。”

    她目光灼灼地直视着谭菲绯,沉声道:“没有人能夺走你丈夫对你的爱,除非你自己让他失望。”

    谭菲绯被她眸中的凝重所慑,忍不住有些没底气地追问道:“那……怎么能不让他失望呢?”

    “懂他、信他、敬他、谅他。”

    江染霞移开目光,略有些失神地道:“公子他并非世俗男子,他对自己有很高的要求,总会不自觉地把那些不属于他的责任担在自己肩上,所以,他已经背负了太多太沉重的压力,你嫁给他,你们夫妻虽为一体,他也必舍不得你为他分担什么,你若真心爱他,就不要给他再增添负担和烦恼。”

    几重碧绿的树屏之后,雪白衣袖之内,柳轻的双拳几欲握碎:为什么这丫头全都能懂!为什么如此知他懂他的人却不能属于他!

    谭容差人来唤他去谭家,说是婚期已定,要商量些细节事宜,结果,到了谭家却是一院人在找谭菲绯,他也忙帮着找,路过温泉池,听见有人声,便循着气息而来,却正听到江染霞与谭菲绯的这番对话!

    江染霞眸色认真地凝视着谭菲绯道:“公子曾经对我说过一句话,他说,一个男子对一个女子最诚恳郑重的承诺,就是给她一个正妻名分,让他心爱的女子在这一生一世都可以堂堂正正地伴他左右,就算死了,也能名正言顺地合墓而葬。”

    每一个字都像一根针,深深刺入柳轻的心,痛得他几乎要失声大喊:傻丫头,出此言时,我想要承诺一世的人是你!想要相伴一生的人也是你!想要合墓而葬的还是你!是你!是你!只是你!

    但是,他狠狠地咬紧牙关,将这震耳欲聋的呐喊压回咽喉,任它们在体内狂突乱刺,将五脏六腑绞得一片狼藉。

    谭菲绯有些感动地道:“听云哥哥真的这样说过?”

    “我为什么要骗你呢?”

    江染霞温声道:“如今,他已将这一生一世诚恳郑重的承诺给了姐姐,你还有什么放心不下的?你只要相信他的承诺、尊重他的决定、体谅他的难处,他定不会辜负于你的!”

    谭菲绯垂眸沉吟不语。

    江染霞了然一笑,接着道:“公子宅心仁厚,许我入岛,不过是怜我孤苦无依,我厚颜在此,也实有我不得已的苦衷,姐姐放心,我只求方寸容身之地,避世而居,了此残生,再无奢求妄想,姐姐不必再费猜疑,更不值得为此与公子生隙,我自会向姐姐表明心迹。”

    “你如何表明心迹?”

    谭菲绯满是疑虑地追问道。

    “姐姐且耐心几日自有分晓。”

    江染霞语声微涩地道:“姐姐是有福之人,只要知福惜福,便会此生幸福。”

    言罢,她深施一礼,转身离去。

    谭菲绯对着那翩然远去的身影愣怔无声。

    远处的树屏之后,一双迷离泪眼怅望着那渐行渐远的人儿——丫头,是我今生无福,不能与你相守于世。

    倔强的人儿步步坚决地转身离去,直到确认谭菲绯再也看不到自己了,江染霞才放缓脚步,仰天长出了一口气,眸色若空地懒懒拖动步履。

    走着走着,她的脚步一滞:矮树墙内,秋千空寂。

    她定定地望着那架秋千,竟是无论如何也迈步不动步子离去。

    挣扎良久,江染霞终于还是着了魔一般的绕过灌木墙,悄然走到秋千下——她也曾经是很爱荡秋千的,小时候,一有机会就缠着娘亲带自己去园子里荡秋千,虽然每一次她都要等很久,等到正房大娘子的孩子们玩够了才有机会上去,但坐在秋千上临风飞扬的时候,她还是笑得很开心很开心,她也会催着娘亲说“荡高一点,再高一点!”。

    江染霞抬起手,犹豫了一下,轻轻地扶上粗糙的秋千绳——这秋千跟小时候的真像。

    抚摩良久,踌躇再三,她到底仍是忍不住走到秋千座椅前坐下来,抓着秋千绳,缓缓阖拢双眸:她也好想再荡一次秋千,再回味一下那种久违的温馨欢悦。

    曾经有一个怀抱,让她重温了那种醉人的美妙,她在那安稳的臂弯里自悬崖上直坠而下、在萤辉间翩翩双飞、于烟雨中甜蜜相依……

    江染霞阖眸而坐,努力地想象着那双温柔的手臂是如何推动这秋千的,努力地回忆着那在秋千上自在飞扬的喜悦,唇畔不禁漾起一丝浅淡的微笑,浑然不觉瑟瑟秋风寒气袭人。

    不知过了多久,静止的秋千忽然轻轻摇荡起来。

    江染霞骤惊启眸,诧然回首:青衫猎猎,在晚风中飞扬飘摆,曲晨不知何时站在秋千旁。

    他柔声道:“我推你吧。”

    斜阳万丈,映得那年轻的脸庞霞红一片,一双眸子熠熠焕彩,闪烁着动人心魄的温度。

    江染霞忙站起身道:“我只是走累了坐一会。”

    曲晨没有反驳——他下船登岸掠过这附近,远远看见秋千上有一个孤独的人影,忙住下身形抓了个仆役替他将手里的东西送去润翠轩,自己转身来到秋千旁。

    他已经站了有一会了,残阳如血,孤影寂寥,阖着双眸坐在秋千上的人儿有着一种痛碎人心的凄凉。

    他知道,她在等一个人来推秋千。

    他也知道,她等的人不是自己。

    她的拒绝一点都不让他意外,但还是毫无悬念地深深刺痛了他的心。

    江染霞垂眸道:“甄嫂等我吃饭,我先回去了。”

    言罢,她便飞步向着润翠轩而去,只留下一个空荡荡孤悬的秋千,和秋千旁落寞的人影……

    润翠轩。

    轻裘暖氅、披风皮袄、各色秋冬衣物满满当当地塞了一大箱。

    甄嫂笑意融融地道:“难得无星少爷也有这么细心的时候,听说是前几天特地去镇上定的,全是按照姑娘的身量现赶着做出来的,他说了,这些是权且备用的,姑娘若都不喜欢,择日跟着船一起出去挑也行,若是懒怠出去,让绸缎庄的人带着布料皮料到岛上来挑也行,姑娘喜欢怎样只管说,他自会安排的。”

    江染霞看着一箱缤纷锦绣的衣物半晌不言。

    良久,她才俯身轻抚着那些丝滑柔暖熠熠焕彩的服饰,幽幽叹了一声道:“难为他有心,只是……这些我都不能穿了。”

    “啊?”

    甄嫂扬眉诧声道。

    江染霞没有做解释,而是起身到自己枕下取出素白荷包,摸出两颗碎银,转回来道:“甄嫂,我要烦劳你为我办件私事。”

    甄嫂笑道:“姑娘有话尽管吩咐便是,如何这般见外?”

    江染霞凑近前去在她耳畔低语了两句,又抓过她的手,将那两颗碎银放入她掌心。

    甄嫂讶然道:“姑娘这是怎么说?!为何要这般……”

    江染霞忙竖起食指在唇边阻住她的话头,哀恳地道:“你若真的疼我,就悄悄帮我做好此事,不然,便是要赶我走了。”

    “姑娘……”

    甄嫂眼圈一红,道:“有曲二爷在,姑娘在这里住着,谁敢说个不字?你何苦要这般委屈自己?”

    “不委屈。”

    江染霞黯然一笑,道:“原是如此,就该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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