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染霞忙道:“我不会喝酒的。”

    “欸呀,过节嘛,高兴!”

    曲珣兴兴头地劝道:“我这桂花酿甜甜的,酒性不烈,也不让你多喝,应个景罢了,绯儿是身子还没好,所以不给她喝,往年她也能喝上两壶。”

    江染霞有些为难地道:“不敢扫曲伯伯的兴,可是我真不会喝酒,只怕几口下去就要发酒疯的。”

    提到发酒疯,柳轻心头一痛:他蓦地记起:那夜在展红颜的据点小院中,这丫头醉送香吻。

    她的唇那样柔润温软,她的吻那样甜蜜醉人。

    轻轻印在他的唇上,深深烙在他心里。

    这是柳轻不愿与任何人分享的珍贵记忆,自然不希望有人再见识她那般妩媚撩心的模样!

    可是,他却没有出言阻止的资格,只能默然垂首,在心底暗暗焦急。

    提到发酒疯,曲晨心头一黯:他还记得那一夜江上星河灿烂,自己和这人儿坐在舱顶把酒畅谈,她喝醉了,倒入自己怀中,贴在他的心口沉沉睡去……

    那是她离自己的心最近的一次了吧?

    他从未与一个女子如此亲近过,亲近到差点吻了她!

    现在想来,彼时彼刻明明已是触手可及,自己却没有好好把握,如果时光可以倒转,如果自己早知今日的局面,那一天的夜里,自己是否还会离开她的唇、离开她的榻、离开她的舱房?

    曲晨从仆役手中的托盘里拿起一只酒盏放到桌上,用自己的酒壶斟了大半盏,轻轻推到江染霞面前,柔声道:“就喝这一点应应景,不会醉的。”

    江染霞心知再推拒未免坏了气氛,抬眸向曲珣笑道:“我若吃醉了,说了什么不得体的话,曲伯伯可不许骂我。”

    曲珣笑道:“这几滴也能吃醉,那我酿的不是酒,倒是迷魂药了!”

    说话间,仆役端了冲好的桂花蜜露来给谭家母女,他忙道:“这蜜露也给江姑娘拿一壶,免得她一会借题发挥骂我,我还不能还嘴,倒成了自找的了!”

    一桌人皆不由被逗笑了,气氛渐渐欢快起来。

    一时间,主客酬酢,开席布菜。

    江染霞吃得一杯桂花酿,惊喜地赞道:“这桂花酿还真是芬芳甜美、入口柔和!”

    “你看看,”曲珣点着她笑道:“酒量不行,倒还是个识货的!”

    他摇头笑叹道:“可惜你这马屁拍晚喽,如今就算求我,也不给你喝了!”

    江染霞笑笑道:“我喝喝这桂花蜜露就好。”说着,拎起装蜜露的壶倒了一盏,吃了一口。

    曲珣眨眨眼问道:“这蜜露味道如何啊?”

    江染霞品了品道:“香甜清爽,也很好,就是少了那股醇浓的酒劲,回味不足。”

    曲晨见她谈笑风生,兴致颇高,又说喜欢这酒,宠溺地小声道:“你若喜欢,再喝几盏也无妨,这桂花酿酒性平缓,不容易醉的。”

    柳轻闻言心头一急:那丫头不是酒量深浅的问题,是一发了性便会自己乱喝,劝都劝不住!

    但他又不好出言阻止,否则,恐怕曲晨非但会多心,反而更要较劲偏纵着江染霞喝酒。

    他正自一筹莫展,谭菲绯忽然拽了拽他的袖子,弱弱地道:“听云哥哥,我也想喝桂花酿。”

    柳轻眸子一亮,故意放开些嗓音劝道:“绯儿身子还没好,权且忍耐些,等你好了,你若喜欢喝,让叔父拿两坛来放在你房里,你爱喝多少就喝多少。”

    江染霞原本就有些犹豫,听了这话,略带心虚地悄睇了一眼柳轻,拿起装桂花蜜露的壶来给自己倒上,对曲晨报以一笑道:“算了,我就喝这个也挺好的。”

    这些日子来,她第一次对着自己笑!

    曲晨顿然有种拨云见日、春风扑面之感,只觉眼眶一热,忙垂下头去,生怕自己哪个眼神又冒犯了那人儿,惹她生气。

    曲珣饶有兴致地左瞧右看,蓦地端起酒盏摇头晃脑地自言自语道:“欸!这真是‘酒不醉人人自醉,花不迷人人自迷’啊!”

    柳轻正待琢磨这话外之意,谭菲绯却又拽着他的袖子撒娇道:“听云哥哥,我要吃鱼。”

    鱼就摆在江染霞面前,柳轻有些心不在焉地应着,提箸习惯地伸向鱼头。

    筷子将将触及鱼脸之时,他陡然停住动作,忙转去剔了鱼腹上的一块肉挟给谭菲绯,涩声道:“这里没刺,你放心吃。”

    不知从何时开始,他已经养成了习惯:一条鱼上桌,第一筷必定是挑下鱼脸来放在那丫头的碗里。

    她说:从小到大只有她娘会挟鱼脸给她吃。

    他知道,她想要的不是鱼脸,而是这两片小小月牙肉所代表的宠爱。

    只是,自己今生已连那样微薄的宠爱都没有资格再给她了……

    努力压抑着心口的疼痛,柳轻转回头去踌躇着如何委婉地提示曲晨把鱼脸挟给江染霞,却见那丫头微微一笑,举箸在鱼头上轻轻一挑,挟起鱼脸来自自然然地送进自己口中。

    鱼就在江染霞眼前,别人或许看不出那双筷子的曲折,她却已知道——那双筷子的主人心里还有自己。

    这就够了!

    她满足地一笑,伸箸挑出鱼脸送到自己口中:那人虽不能亲手挟给自己,但他的心意已在其中,她会努力照顾好自己,不让他担心。

    因为,如果有一天他能回到自己身边,她希望仅仅是由于爱,而不是怜悯、愧疚或者别的东西。

    柳轻望着鱼颊上的那个空洞,心里有一种罪恶的满足:他记得在更早的以前,那丫头一直就是这样自己给自己挟鱼脸吃的,后来之所以每次吃鱼都会等着自己来挟鱼脸,只是因为她把宠爱她的权力赐予了自己而已,她从不是一个会接受安排的人,所以,现在她收回了这个权力,明明白白地昭示她拒绝任何人的替代!

    在痛苦中甜蜜,在甜蜜中痛苦。

    柳轻觉得自己陷入了一种可笑的矛盾里:一方面,他逼着自己把江染霞心头的那个位置让给曲晨,另一方面,他又阴险地期待着她不要接受那个人。

    一边努力地推开她,一边又希望她不要离去。

    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究竟要做什么——每一次看到曲晨阴霾的脸色他,既有对兄弟之情日渐离析的痛苦,又有对那丫头坚心无改的窃喜。

    正自心思凌乱,忽见曲珣肘了肘谭容,笑道:“谭兄,你有没有觉得今日这席上很有几分意思?”

    他说着,略带些不怀好意地向着对面的柳轻和曲晨笑笑地瞅来。

    二人皆是心头有鬼,见他这个表情,不约而同地暗自紧张起来,拿不准他要说些什么。

    谭容本是有些书呆子气,并不曾察觉丝毫异样,闻言不禁好奇道:“你这猴儿又看出些什么刁钻意思来了?”

    “你瞧瞧对面这兄弟二人,”曲珣别有意味地指了指,笑道:“没看出有意思来吗?”

    柳轻和曲晨听着这话,皆不由心里打起鼓来。

    谭容抬眸打量了两眼,不解地道:“什么意思?”

    “啊?”

    曲珣眨眨眼诧异地道:“你还没看出来啊!”

    柳轻和曲晨琢磨这话头,必是要点破二人不和之事,各自捏了把冷汗,终于忍不住悄觑了对方一眼,不料四目对个正着,忙心虚地分别避开,暗地盘算如何应对遮掩。

    “哎呀——”

    曲珣一脸无奈地点着对面道:“这两个人,兄弟!”

    他又指指谭容和自己道:“咱们两个,也是兄弟,正好哥哥对着哥哥坐,弟弟对着弟弟坐,这般凑巧,不是极有意思么?”

    听他这么一说,谭容又看了看,点头笑道:“果然是有点意思!”

    柳轻和曲晨这才同时悄悄松了口气,又不觉心有余悸地对视了一眼。

    曲珣得趣地哈哈笑道:“既如此,不能白辜负了这巧劲,我提议:在座的弟弟要敬上哥哥一杯。”

    “这酒喝得有趣!”

    谭容点头笑道:“那你还不快快敬来?”

    “是是是,”曲珣肃容举盏道:“兄长在上,小弟敬兄长一杯,祝兄长阖家美满,福寿安康。”

    言罢,他恭谨一敬满饮奉盏。

    谭容见他郑重其事,也收笑敛容饮尽杯酒,回道:“曲贤弟多礼了。”

    二人相顾一笑,放下酒盏来看向对面。

    他们这一来,桌上的其他人也都望向柳轻和曲晨。

    瞬间成了众目所向,曲晨就算心里再不甘愿,也不敢真的当众驳了柳轻的脸面,况且,曲珣注视着自己的神色十分严肃,不似随意玩笑的样子!

    他抿了抿唇,只得拿起酒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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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

    酒不醉人人自醉,花不迷人人自迷

    明,施耐庵,《水浒传·第二十一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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