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升,日落。

    荧光现海,荧光消散。

    三天的时间,对于和心魔纠缠爱痛的人来说,也许十分漫长,但对于和死神争抢生命的人来说,却又太过短暂。

    泥炉上的瓦罐轻喷着药香,柳轻一手缓缓摇扇催火,一手翻着膝上的医书。

    他与谭菲绯差了七岁。

    那一年,他七岁,父亲撒手人寰,他正式拜了谭容为师。

    那一年,师娘生下谭菲绯,他里里外外帮着师父打点一切。

    谭菲绯这个妹妹是他从出生起就看着长大的,他教过她牙牙学语,扶过她蹒跚学步,陪过她习字练功,亲眼见证她一点点从襁褓中皱巴巴的小东西蜕变成亭亭玉立的大姑娘。

    某种程度上,他对她的宠爱超出了兄长,更像是半个父亲。

    可是,他没想到,正是这个自己一直宠爱着、呵护着,视如骨肉至亲的小家伙,却在她十四岁的花季生辰当晚为了护自己而几乎丧命!

    他无法原谅自己!更觉无颜面对十几年来教导自己的师父和疼爱自己的师娘。

    十五岁,十六岁,十七岁,正是一个女孩子最青春美好的时光,他却只能眼睁睁看着谭菲绯在病榻上无声无息地度过,任生命一点点从那鲜活的躯体中流失。

    他无数次祈求奇迹发生,甚至愿意用自己的生命去交换,换她睁开眼来再叫自己一声“听云哥哥”。

    直到红雪莲出现,他以为上天垂怜,终于可以将他从这自责的深渊里救赎出来,他不惜一切代价,甚至不惮与整个武林相争!

    可是,就在他以为心愿达成、心债偿清的时候,老天爷却跟他开了一个大大的玩笑——红雪莲无效!

    这最后的一根救命稻草无效!

    他没有第二朵可以试了,就算有,谭菲绯的身子也等不了了!

    他无法想象,若谭菲绯死了,自己还如何心安理得地活下去!

    可是,就算他自裁谢罪,又怎能补偿师父和师娘的痛楚?

    他们不惑之年,只此一女,爱若至宝,捧如掌珠。

    这些年,他们没有一句责怪埋怨的话,但他们越是这般,柳轻越是无法放过他自己!

    他深吸了一口气,阖了一下酸痛的双眸,再强迫自己睁开眼睛将精神集中在书页上。

    他已经三夜未眠——他没有时间睡觉,谭容也在夜以继日地翻找医书:现在最大的问题是药不归经,红雪莲的药力未能被引入谭菲绯最需要的心脉,他们调整了几次药方,都没能奏效。

    他双眉紧蹙,眼窝凹陷,面容憔悴,神色疲惫。

    听说他已经三天三夜目不交睫,就这般发疯一样地翻书、熬药。

    江染霞轻轻走上前,蹲下身,小声道:“公子,我来熬药吧,你去靠着歇一会,养一养精神再看书。”

    柳轻闻声,抬起困倦的双眼:她什么时候进来的?自己竟然没听见脚步声?

    水眸澄澈,让他在一瞬间有拥她入怀失声痛哭的冲动。

    柳轻赶忙移开目光掩饰地一笑道:“不用了,我来就好。”

    江染霞轻轻抓住他手中的扇子,柔声道:“绯儿姐姐的希望都在公子身上,所以公子不能倒下,公子想要保住自己在意的人,就要先保住自己。”

    她说的是对的。

    柳轻知道,照这个状态下去,自己再捱不过两天,而且现在头昏眼花,神思恍惚,根本也看不进书,他只是无法克制内心的恐惧和焦虑罢了。

    但是,她的语声这般柔和,目光这般坚定,让他又找回了许多勇气和力量,把他的理智从慌乱中拯救出来。

    就像曾经的那么多次面对生死考验一样,她才是撑起他意志最强大的支柱!

    柳轻没有再拒绝,松开拿着扇子的手道:“这些药再熬两刻,将红雪莲瓣放进去熬一刻,就可以出汤了。”

    江染霞点了点头道:“公子放心吧,我一定按着时间入药。”

    柳轻叮嘱道:“我就在绯儿屋里,药好了马上拿过来,午时心经当令,赶在这个时辰服下,或许能盗些天机。”

    江染霞又用力点了点头道:“我知道的,公子快去歇着吧,药一好我就端进来。”

    柳轻这才起身出了药间,向着谭菲绯的闺房而去。

    江染霞拿着扇子,坐到那人刚才坐的凳子上,轻轻扇起药炉。

    锦曦岛原只有谭容这院有药间,用来给他制药,后来,柳轻醉心医术,曲珣就也在他的院里辟出一个小药间来,但总的来说还是谭容这间更宽敞些。

    药间里很静,只有蕉扇轻摇的微吱声,药罐吐着蒸汽的呼噜声。

    江染霞小心地扇着火,不时看一眼旁边的沙漏。

    三天了,曲晨每日都陪着她四处游逛,陪她说话,陪她吃饭。

    有他在,江染霞不寂寞,但却依然很孤独。

    她努力逃避,逼自己不要去想另一个人,但其实她根本不用去想,因为那人一直都在她心里。

    每一夜的梦里,都是他无声的微笑、温柔的眼神和醉人的怀抱。

    她妥协了:既然已经在这里,为什么要逃避?自己之所以跟着他来到这里,不就是想陪他过完此生吗?喜欢的不一定非要得到,也可以默默地守护,看着他幸福。

    他想要做的事,她就努力陪他做好,他想要救的人,她就尽力帮他去救,这样,至少还有一个人是幸福的,也不算亏本。

    她垂眸一笑:公子,就这样吧,我别无所求,只要这样守着你、看着你就好了。

    时间是公平的,无论是白天还是黑夜,是欢乐还是痛苦,它从不增一分,也不减一分,所有的增减只是在人心里罢了。

    热气氤氲的药汤端在小小的托盘里,江染霞轻轻地走进那间温馨甜美、让她挂念、也让她畏惧的闺房。

    浅红的纱帐衬着他雪白的衣袍和苍白的脸庞,不过三日未见,那莹如冠玉的双颊便已失了润泽的光彩。

    她多次偷看过这人得睡容,他总是那么安详宁和,可是现在,即使在倦然的睡梦中,他也仍双眉紧蹙,眉间那深深的川纹仿佛钢刀般割痛了她的心。

    她的目光越过那疲惫的身躯,落在床上苍白脆弱的人儿身上。

    她希望这个人早日醒来,如此,就能快点结束对他的折磨,可是……

    她不敢面对自己内心另一个歹毒的念头:她希望这个人永远不要醒来!

    她被自己丑陋的恶意深深地刺伤了——她竟生出这般毒念,她和那个送上黄芪鸡汤的女人有何不同?

    两声细碎的水音,好像有什么掉进了药碗里。

    接着,又是两滴。

    水声?

    柳轻在朦胧中回转意识。

    身边有人?

    他强迫自己从昏睡中睁开双眼,面前的人影自模糊渐渐清晰。

    “公子,药好了,时辰正好。”

    江染霞低声道。

    “哦。”

    柳轻神思归位,转身先将绣床上的人儿轻轻扶起,垫高谭菲绯的肩背,才接过药碗,舀了一匙,吹了又吹,温柔地送入她的口中,待药液被慢慢咽尽,方才又舀一匙吹凉了喂她。

    那般的小心翼翼,那般的疼惜仔细。

    刺痛双目,刺伤心扉。

    江染霞转身逃离了那旖旎的闺阁,一直跑回到药间方才站住。

    她颓然坐倒在药炉前,呆怔无措:她知道,那种刺伤自己的、让自己生出恶念的可怕东西叫做“嫉妒”。

    她生在后院,长在脂粉堆中,亲眼目睹了女人们妒恨争宠的各种丑态。

    母亲两度为妾,受尽欺凌,最后死在妒妇的狠辣手段之下。

    她以为自己不会沾染这么可怕的东西,她以为自己能够像接受唐晴、洛霜、常欢儿甚至欧阳玉叶那般地接受床上那个女子。

    但是,她错了!

    她之所以能接受那些女子,是因为她看得出柳轻不在意她们,而眼前的这一个,却是他的青梅竹马,是他为之不惜性命的人,是他为之视天下美人如粪土的挚爱!

    她嫉妒!

    她嫉妒他看那人儿的疼爱眼神,嫉妒他对那人儿的温柔动作,嫉妒他为那人儿的伤思自苦,她嫉妒到甚至希望自己才是躺在床上永远不起的那个人,只要他肯那样看她、待她、心疼她!

    江染霞垂首将脸深深埋入自己的臂间:今天她下决心过来的时候,已经打定了主意,就这样默默地陪着他、陪着他心爱的人过一辈子,看着他们幸福就好。

    可是,现在她才发现——自己根本做不到!

    她怕极了再看到那人儿,怕极了心头那个魔鬼会再冒出什么可怕的念头来蛊惑自己,怕极了再见到他看那人儿的眼神……

    “霞儿!”

    一声高唤吓得江染霞身子一激灵,她抬起头,眼前一暗,柳轻已出现在她身前,双手重重地握着她的双肩疾声道:“你在药里加了什么?你在药里加了什么!”

    江染霞目触他闪着泪光的双眸,不由一阵惊惶,颤声道:“没有!我什么都没加!我都是按照公子的吩咐熬的药!”

    “不可能!”

    柳轻丝毫没有要放开她的意思,反而更加重了双手的力道,摇动她的身子,急切地迫问:“你再想想!”

    他从没有如此粗暴地待过她!

    江染霞的双肩被捏得生疼,终于控制不住泪水夺眶而出,涩声道:“公子,你相信我,我真的什么都没放!真的!”

    “可是为什么她醒了?刚喝完你熬的药就醒了!”

    柳轻失控地一把将她搂进怀里,深深地埋首在她发间,哽咽道:“谢谢你,霞儿,谢谢……”

    她熬的药,一碗喝完,谭菲绯的眼皮居然动了一下!

    柳轻还以为自己眼花,忙去搭脉,竟发现药已归经,渐散的心脉又有了一线生机!

    他简直不敢相信!却又不得不信!

    反复把了几次脉,又确认谭菲绯对外界的声响有所反应,他兴奋得都要发疯了:三载心结,一朝得解!

    他第一个想到的就是要告诉江染霞。

    在他最艰难最孤立的时候是她!

    在他最疲惫最无措的时候也是她!

    她救过他的命,救过他的心,现在,又把他从这深重的罪业中救赎出来!

    她那么好,可却不属于他!

    柳轻身子一僵,从兴奋狂喜中回归理智,忙一把推开怀抱中的人儿,慌乱地道:“我去告诉师父。”

    他仓惶逃离,甚至没有敢再看那丫头一眼。

    如果他再多看一眼,就会发现江染霞脸色惨白,目光空绝。

    “她醒了……”

    她喃喃自语地道,呆呆地站起身来向着药间外走去……

    谭家已是一片欢声,谭容和谭师娘全都跟着柳轻跑去谭菲绯的闺房探望,没有人注意到一个孤独的身影踉踉跄跄地出了院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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