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染霞知道躲不过了,只得不情不愿地将一只手放到柳轻掌中。
这是柳轻第一次毫无阻隔地碰触到那丫头的手,不盈一握的小手上,虎口和掌心都长出了厚茧。
他垂首端详掌中的那只手儿:他在江船上为这丫头包扎过手上的伤口,所以清清楚楚地知道那时候她的手绝不是现在这样——这些老茧是她一路为自己执缰赶车磨出来的!
心疼地细细看过一遍,柳轻才低低叹了口气,黯然道:“霞儿跟着我一路受苦了。”
他实在太粗心了:日日相伴一处竟没有发现这些!
江染霞不安地收手道:“又不疼又不痒,没什么要紧的。”
曲晨反驳道:“女孩子家的手,怎么不要紧?!”
他可是亲眼见到谭菲绯如何爱惜保养一双水葱般的玉手,以前虽然觉得那烦人精矫情多事,此刻看到自己心尖上的人儿双手竟被摧折至此,立时又觉得那般的仔细其实毫不为过。
江染霞白了他一眼道:“就你婆婆妈妈的多事!”
柳轻疼惜地道:“等回了岛上,我调配些手脂,坚持涂些日子,慢慢就消了。”
曲晨叮嘱道:“一回去就做,你可千万别忘了,一定要做最好的那种!”
柳轻满是自责地垂眸小声道:“我知道。”
鞭叱声声,马蹄飞扬,马车总算是赶在城门关闭之前驶进了梁溪县城。
正是一天忙碌收市时分,马车停在一家已经在上板的鞋店门口,曲晨和柳轻硬是堵着门进去挑了两双鞋出来。
一双是浅藕色并蒂白莲绣鞋。
一双是桃粉色百蝶穿花绣鞋。
曲晨信心满满地向坐在车沿晃着小脚丫的人儿问道:“你看喜欢哪双?”
江染霞左右看了看,指着并蒂白莲绣鞋道:“自然是这双。”
“啊?!”
曲晨大为不服地拿起百蝶穿花绣鞋问道:“这双不好看吗?”
“好看啊,”江染霞眨眨眼道:“可是你问我喜欢哪双,我喜欢这双啊。”
她说着,已将白莲绣鞋拿在手里。
百蝶穿花绣鞋是曲晨选的,并蒂白莲绣鞋是柳轻选的。
曲晨原要说“既然也好看,那就都买了吧”,蓦地想起秦旷所说“鞋有行走之意,又与‘邪’字同音,不利姻缘,情侣之间若以之相赠,便难免分离的结局”之言,立时转了念头,笑道:“你不喜欢我还省钱了。”言罢,转身去店里退鞋。
江染霞拿起白莲绣鞋满意一笑,翘起脚来刚要穿,却被柳轻伸手接过,他一手拿鞋,一手执过裹着罗袜的小脚丫,温柔地为她穿好。
江染霞双颊微微一红,无声垂首。
老秦沉默地站在车旁看着,眸色深沉而复杂。
曲晨退了鞋从店里出来,柳轻和江染霞已回到车厢里坐好。
一行人来到梁溪县最大的茂隆客栈,包了个小院住下。
曲晨满腔思念骤然得解,只觉有一肚子的话要对心上人儿说,从吃饭开始就缠着江染霞,变着法子逗她说话,哪怕被她抢白两句也是心欢意美。
有人有情,有人无意。
有人心痴,有人情怯。
玉钩如眉,深蹙夜空。
人声渐杳,灯火渐疏。
秋意渐浓,夜风渐冷。
小院里的谈笑声不知何时停止了,那相思得解的人是否心满意足地回房歇息了?
灰白的假山后面,昏暗的阴影中站着一个人,白衣在黑暗里被染成憔悴的浅灰色。
他已经站了很久。
有一个轻盈的脚步声从假山旁过了两个来回,他都没有动,也没有出声相唤,仿佛他已经凝结成这冰冷山石的一部分。
“公子?!”
一声轻呼,江染霞终于发现了假山后苍白的身影,她欢然上前道:“原来公子在这里!”
阴影里的人悄然深吸了一口气,缓缓转过身来,对着月光下的人儿淡淡地道:“霞儿找我?”
江染霞点头道:“嗯,我找了公子半天了。”
“有事吗?”
柳轻的语声了无情绪。
江染霞微微犹豫了一下,抿了抿唇,鼓足勇气,有些紧张地小声道:“公子今天说有句话要对我说的,后来没说完……不知道是什么话。”
她站在月光里,水眸亮亮的,闪动着满是期待的光,怯怯地望向阴影里的人。
“哦。”
柳轻语声淡漠地道:“我只是想说……无星给你信号筒的时候答应过,无论你在哪里,他都会来救你,他一定会信守诺言的。”
水眸中满是意外和难以相信,愣怔了半晌,终于渐渐地暗淡下来,失去了光彩。
江染霞缓缓垂头,小声道:“我知道了。”
“还有什么事吗?”
柳轻的声音凉淡如水。
江染霞深吸了一口气,抬头努力露出一个微笑,道:“我刚才帮公子把房间收拾了一下。”
“谢谢。”
柳轻漠然地低声道谢,迈步从黑暗中走出来,走到月光下,越过她的身畔,仿佛没有看到那双狠狠纠握的小手儿一般,快步向着自己的房间走去。
“公子……”
身后一声微颤的轻唤,他的脚步骤然一停,却没有回头,只是静静默立,等着那人儿开口。
隔了半晌,江染霞才涩然道:“公子早点歇息,我也去睡了。”
这是曾经亲密相伴的每一夜,她习惯说的最后一句话。
柳轻没有如往常般应声,而是突然加快脚步向着自己房中走去。
屋子里灯火幽暗,床上被子已经铺好,桌上备着温热的茶水,如同她每一个体贴相侍的夜晚,只是缺了一个帘栊,一间里屋,和一个暖心的身影。
柳轻颓然坐到桌旁——他不是不想回应,而是已无力控制住自己的气息和语调,再多一个字都不能!
他知道自己让那丫头失望了,他知道她想听到的是一句什么话。
那也是他想说的话!
他更不敢回问一句:“霞儿那时想说什么话?”
因为他知道她想说的是跟自己同样的一句话。
但是,这句话,今生他已永远没有资格说出口了!
就在吃过晚饭,曲晨缠着江染霞在厅堂里闲聊的时候,老秦悄悄把他拉到假山后面,对他说了赏杀令撤令的前因后果。
柳轻抬起刚才在袖中几乎要被握碎的拳头,黯然松开,深痛地望着手掌中已被攥皱的灰布衣带——天价的一百五十万两白银,赔上曲晨所有自尊的卑躬屈膝和凝聚曲珣毕生心血的河图详解。
他还不起!
银钱金额虽巨,但终究有数,可是,那河图详解是什么?
是足以令曲家彪炳史册的旷世之作!
曲氏一族在术数之学上曾是独占鳌头的世家,可惜人丁凋零,到了曲珣这里,因他终身未娶,以致曲家血脉断绝,他每常以之罪己,直到河图详解卷成,他曾笑说:有此一卷,百年之后也可面见曲氏列祖列宗了!
如今,他为了自己献出此卷,以他的才学当然可以再写出一卷一模一样的来,但,那有何用?!
他献的本就不是这旷古烁今的奇作,而是曲氏一族名垂千古的机会!
就算他再复刻出一千卷、一万卷,这惊世成就在史书之上也不会再和曲家有一丝一毫的关系了!
柳轻痛苦阖眸:曲珣是拿了曲氏一族万古声名去换回了自己的一条命啊!
如此深重的恩情,自己拿什么还?
还有曲晨,他们从小一起到大,他是什么性子,柳轻比谁都清楚:一个头磕在地上,折了他多少骄傲和自尊?要他咽下多少委屈和耻辱?况且,擅闯禁宫,乃是屠灭九族之罪,现在固然无事,但曲氏父子何异于干戈倒持、授人以柄?!
柳轻启眸望向手中衣带:衣带未断,人却已肝肠寸断。
丫头,对不起,我办不到!
我之所以没有死在赏杀令下,是他们父子用各自最宝贵的东西换回来的,我现在的每一次呼吸、每一下心跳都是别人的恩赐,而我,已没有资格再提任何要求!
难道我能对他说:虽然你们父子倾尽所有救了我,但是请把你最爱的女子让给我,因为我也爱她?
我说不出口!
柳轻怔怔地凝眸在手中衣带:这根衣带,束过她的纤腰,也绑过红雪莲,缠住过他们的双臂,也系住了他的心,一路之上他都是贴身收藏。
他曾经遐想过:有朝一日与那丫头洞房花烛,牵巾之时不用红绸,就用这根衣带,就像当初他们在迷阵历险之时一样,一头是她,一头是他,勇敢向前,不惧一切。
泪,一滴一滴,不知不觉滑落下来。
柳轻凄然笑出声来:娶她?自己现在不光没有资格娶她、没有资格说爱她,连多看她一眼的资格都没有了!
老秦的意思他明白——他的命是曲家父子救的,他从小到大直至如今,一丝一缕一粥一饭都是曲珣所赐,他凭什么去和曲晨争?凭什么得寸进尺要求终身幸福?
老秦虽说依附锦曦岛,实则是追随曲珣而来,不能怪人家有私心,恐怕任何一个冷眼旁观的人都会认为此刻该退身相让的是他柳轻吧?
可是,他要如何相让?!
如何忘却这一路风雨而来的温存相依?
如何将那些暗自于心的誓言和承诺字字销毁?
如何把那些关于未来的美好幻想一寸寸揉碎?
柳轻明白:除非曲晨放弃对江染霞的追求,否则自己永远没有资格再靠近她。
可是,他们从小一起长大,曲晨的性子柳轻最清楚,只要看看他的眼神就知道——他绝不会放弃!
那小子望着江染霞的狂热眼神,甚至超过了他对武学的痴迷!
柳轻知道,曲晨想要的就只有那丫头而已!
他自嘲地苦笑:就在今天下午,自己还天真地以为只要勇敢一些,仗着他们两情相悦,曲晨纵然不甘,终究只是一厢情愿,他相信锦曦岛的尊长不会强行拆散他们,就算曲晨对他们有鲨池救命之恩,但从小到大都是他让着那小子,就这一次,他只争这一次,从今往后他愿意倾尽所有地补偿报答。
可笑!
他现在凭什么争?又拿什么报答?
柳轻阖眸抬首,任由泪水决堤,痛然一笑:这就是缘分吧?
在那些相依相伴、风雨飘泊的日子里,自己有大把的时间向她表白心意,可是,他不敢。
等自己想明白了、有勇气了,却永远地失去了说出口的资格!
柳轻突然启眸垂首,在泪光中对着手中的衣带低低地笑出声来,那笑声里满是绝望和讽刺——天意,这就是天意!那没有说出口的一句,就是他命中注定的结局!
他缓缓收拢手掌,将衣带贴在心口:既然不曾说,那就永远不要再提,与其两个人难过,不如我一人来承担。
丫头,你恨我吧,恨我这个心思无定、反复无常的人吧!
恨一个人比爱一个人要容易,也许,恨着恨着,你就离我远了,远着远着,你就把我忘了,忘着忘着……你就会看到他的好,就会接受他的爱。
而我,从今以后就做一个瞎子,做一个哑巴,做一个消失在你和他之间的泡影。
无眠夜,断肠人。
一颗心仿佛利刃攒刺,千刀万剐,疼得他只想大哭大喊。
但是,最终,他只是狠狠咬紧牙关,自唇畔溢出一些断续的压抑的低呜。
泪流,泪干。
泪涌,泪枯。
泪垂,泪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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