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轻注视着翩然走近的身影:人还是那个人,眉眼还是那个眉眼,但几年不见,欧阳玉叶却已气质大改,再没了昔日的娴静优雅,一身漆黑衣裙只衬得檀唇雪肌冷艳孤绝。
她虽然在笑,可目光森寒,全无笑意,唇角微扬,满含一种瘆人的残酷。
“你变了。”
柳轻不禁涩然低声道——就算再恨再伤,她终究是自己曾经动过情的女子,站在这山庄门口的时候,他的心底还有着一丝不可告人的期待,但是此刻,那唯一的一点点若有似无的眷恋也已烟消云散。
“变?”
欧阳玉叶蓦地扬声娇笑。
半晌,她才停下来,挥了挥手,示意龚雪长等众人退下。
龚雪长微一踌躇,已收到她冷冽的目光,只得躬身一揖,带着众人退了下去。
欧阳玉叶既不让柳轻进后院,也不请他入前厅,就这般站在夹道上刻薄地讥诮道:“要说变,谁能比得上你听云公子善变啊?一会喜欢眼睛,一会又喜欢手,哎呀!叫人跟在后面忙得团团转。”
她说着,忽然走了几步,行至柳轻近前,似笑非笑地道:“不知道听云公子如今又喜欢什么?吩咐下来,我也好准备。”
柳轻望着近在咫尺的那双眼眸,曾经如此熟悉,现在却陌生得可怕,曾经魂牵梦萦,现在却刺得他只想远离。
他悄然深吸了一口气,尽量让自己的情绪稳定下来,收箫回剑,诚恳揖手道:“欧阳姑娘,当年之事是我轻狂无知,说了许多伤害你的话,这些年来我反思良久,当时确实是我没有顾及到你的心情,才造成后面的诸多恶果,是我有错在先,我愿意竭尽全力补偿我对你的伤害,但这是我们两个的事,不要再连累他人,好吗?”
“欧阳姑娘?”
欧阳玉叶嘲讽地笑道:“你现在叫我欧阳姑娘啦?你以前叫我什么来着?”
柳轻表情一僵,没有说话。
欧阳玉叶作势歪头一想,恍然大悟似的“哦”了一声,道:“对了,你叫我叶儿。”
她曼启朱唇满含讥讽地吟道:“轻轻玉叶,念念伊心,花容入梦,枕有微馨。”
柳轻身子一颤:这本是当年自己写给她的,那时情真意切的衷肠之词,此刻却被用这般挖苦的语调念出来,令他心头无比刺痛!
他强忍着痛苦,努力让自己保持语声平静,道:“当年所写,字字真心,虽然你我无缘走到最后,但也请你不要全盘否定当初的一切。”
“真心?!”
欧阳玉叶冷笑着道:“当初是真心,后来呢?变心啦?”
她陡然一阵放肆地大笑,半晌才停下来,讽刺道:“原来真心这么容易改啊?什么情比金坚、爱比海深?什么磐石无改、此生不渝?”
她一字一字鄙夷地道:“伪君子,你不配说这‘真心’二字!”
柳轻在袖中狠狠握紧双拳,用尽意志让自己保持理智。
他语声喑涩地道:“我知道你恨我,当初是我伤了你,你怎么报复我都可以,但不要再迁怒无辜了,你把她放了,我凭你处置便是。”
“什么人能让你听云公子如此在意啊?”
欧阳玉叶寒眸一眯,似讥似嘲地道:“新任心上人啊?”
她故意把“新任”两个字说得很重。
柳轻心头一凛,他知道,如果自己承认,恐怕会更激怒她,江染霞就会更危险,只能语声平静地道:“她救过我,我欠她一条命,如此而已。”
欧阳玉叶啧啧地揶揄道:“救命之恩啊?真是感人的桥段!所以才要同桌吃饭、同屋睡觉?”
她掩唇低笑道:“我只听说过女子以身报恩,可还第一次听说男人也可以献身相报呢!听云公子果然非同凡响。”
柳轻只能对这羞辱挖苦置若罔闻,尽力保持着语气平和地道:“不是你想象的那样,我和她……我和她没有……”
“没有?!”
欧阳玉叶一阵尖锐的大笑打断了柳轻的话,指着他道:“孤男寡女漏夜暗室,你跟我说没有?是你傻还是我傻?!”
柳轻不想再与她继续饶舌下去,沉声道:“放了她。”
“谁啊?”
欧阳玉叶满脸无辜地摊手道:“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柳轻眸色转寒:他已经极尽忍耐,能说的好话都说尽了,她若是提出任何补偿要求他也都愿意竭力满足,但是,她显然没有交人的意思,那他也只能硬闯硬救了——欧阳玉叶的眸底隐藏着某种令人胆寒的恶意,他不敢再跟她耗下去,怕她是故意拖延时间实施什么毒计。
虽然他没有把握能赢,但已无路可选:他必须救出江染霞!
看到柳轻的神色转冷,欧阳玉叶才恍然大悟似的道:“哦——你说的不会是刚到我后院的那个穿浅红色衣服的姑娘吧?”
柳轻眸子一亮:江染霞今日穿的正是那身水红纱衣。
欧阳玉叶睨着他的表情轻轻叹了口气,遗憾地道:“可惜你来晚了,她已经死了。”
柳轻呼吸一滞,勉力稳住心绪,一言不发地观察着她的神色。
欧阳玉叶森然一笑道:“不过,我答应你的:你想要的我都会给你。虽然她已经死了,但是说不定你听云公子医术高明,又把她救活了呢?她救你一命,你也救她一命,这才是……”
“她在哪里?”
柳轻冷冷地打断她的话,从来温和的双眸已寒若冰窟。
欧阳玉叶被他前所未有的冷冽威势一慑,竟不由自主地止了调笑,扬声冷冷地道:“去把那个姑娘抬过来。”
远远侍立的丫鬟应了一声,向内院而去。
按柳轻的心思,恨不能飞身掠进去找寻,但他知道此刻不宜妄动,无论江染霞是死是活,他都要亲眼见了再作计较。
他转眸紧紧盯着那两个丫鬟走进去的门洞,只盼早一个刹那看到自己牵挂着的人儿也好。
欧阳玉叶也不说话了,一副瞧好戏的架势,细细欣赏着他脸上的表情。
终于有脚步声从门洞里传来,两个庄丁一前一后搭着一幅门板走出来。
目触那门板上微微飘荡的水红蝉翼纱,柳轻终于再也控制不住,飞身掠上前去。
一具小小的身子直挺挺躺在门板上,头上双平髻散散乱乱,脸上蒙着一片白布,身上的水红蝉翼纱衣裙和腰间的挽月剑分外刺眼。
那两个庄丁只觉眼前一花,身边已多了一个人,忙识趣地蹲身将门板放在地上退开去。
小小的身子,生气全无。
柳轻缓缓地蹲跪到门板旁,心如刀剜:丫头,我犯下的错,却要用你的命来偿,终究是我害了你!
他伸出手,颤抖的手,无比艰难地抓住蒙在那人儿脸上的白布,几乎是用尽全身力气才把那块布掀开。
白布掀起的那一瞬,他忍不住偏开目光,没有相望的勇气——不到一个时辰之前,她还是那般鲜活美好!
她坐在自己的身边,水眸温柔、笑靥明媚地说:公子,我们到苏州再吃一次得意楼吧,上次心情不好,没吃出味道。
自己逗她说:要去吃也行,但是得你请客。
她按了按怀里瘪瘪的荷包说:那还是算了,等有钱了再吃。
得意楼还在那里,丫头,只要你活着,我带你去吃,咱们每天从早上吃到晚上,好不好?
泪水失控地模糊了视线,他强忍泪涌,怯然相望——
不料,竟只看到一片血肉模糊!
白布下的脸已被利器刮得面目全非,几乎可以看见白森森的骨头!
柳轻勃然抬首,含泪怒瞪着欧阳玉叶。
欧阳玉叶早就跟过来兴奋地欣赏着他的悲容,此刻见他满是悲愤地看向自己,哧哧地笑道:“你不用太心疼,我是在她死了以后才给她毁的容,她不疼的。”
她随即又醒悟般地道:“哎哟!不过你要是把她救回来,那可就够她受的了!”
言罢,她得趣地咯咯咯一阵大笑。
救?
柳轻强忍怒焰垂眸在那小小的尸身上:在她脖颈上有两个深深的指痕,应该是被扼死的,这种死法往往可能因为动手的人经验不足而导致受害者还能留有一线生机。
虽然从面部血流的情况和这身体的状态看,应该已经死透了,但他仍抱着一丝侥幸,强忍悲愤,调息凝神,稳定情绪,俯身去抓那人儿的手腕。
就算是容颜被毁,只要这丫头能活着,他愿意一生一世不离不弃——他爱的本不是她的脸,而是她的心。
柳轻的手隔袖握上已经冰冷的手腕,动作蓦地一滞,容色骤然宁定下来——这具尸体不是江染霞!
没错,这人身量、高矮都与那丫头极为相仿,以至于他悲痛之下竟未察觉有诈!
但是,一握住手腕,立刻便露出了马脚:那丫头身量小是因为骨骼小,其实并不瘦,尤其这几个月,跟着自己顿顿鱼肉不落,更添了几分丰腴,手腕虽不粗,但握进掌中是肉鼓鼓的,而这具身体明显是骨架大而人瘦,手腕硬邦邦的只是皮包着骨头。
柳轻垂眸在那只手上:手掌纤瘦,完全不似那丫头肉乎乎的小手背后还有四个可爱的梅花坑。
脉息全无,柳轻倾身探手去搭那尸身的颈脉,顺势看了一眼耳垂:这尸身耳垂有肉,耳廓单薄,而那丫头耳上有肉,耳垂却是小小的。
颈脉全无,已无可救。
柳轻放下那尸身的手腕,站起身来,平静地注视着欧阳玉叶,淡淡地道:“玩够了没有?把人交出来。”
虽然被狠狠摆了一道,但他没有恼怒,反而满心庆幸:幸好不是那丫头!
只要她还活着,自己被怎么愚弄都不要紧。
欧阳玉叶大感意外,忍不住好奇地问道:“你是怎么看出来的?我瞧着处处都很像了啊!”
柳轻没有回答她的话,而是眸色深冷地盯着她,一字一顿地道:“你最好自己把她交出来,不要逼我动手。”
他心底仅存的一点歉意已经被这女人的恶毒和残忍磨光了——这具尸身筋骨柔软、血迹犹新,显然是刚死没多久,她竟然为了戏弄他、看他脸上的悲色,就杀了一个毫不相干的人!
“动手?!”
欧阳玉叶冷笑出声道:“你若能赢我,我就带你去见她。”
柳轻沉默地抽箫拔剑——他没有把握赢她,但他知道自己也没有别的路可选。
(。手机版阅读网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