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染霞警惕地往后一缩,道:“许的愿被看见可就不灵了!”
虽然很好奇她到底写了什么,但柳轻见这丫头一脸认真的样子,也不好再追问。
两个人一起将一对河灯放入湖中,看着水波缓缓将那双闪闪的灯儿推向远方。
江染霞目注灯火双手合十默然祝祷:愿以我身,愿以我命,求此心愿得偿。
柳轻见她如此虔诚的模样,不禁含笑道:“放心吧,霞儿的愿望一定会实现的。”
“当然了,必须要实现!”
江染霞甜然一笑——她写的是:愿听云平安喜乐。
傻丫头,你所有的愿望我都会帮你实现的。
柳轻宠溺地一笑,忽然淘气地弯身凑到她鬓边低声道:“是不是百年好合啊?”
江染霞一愣,小脸儿瞬时涨红,跺着脚去追那已经轻笑着退开的白影。
一双人儿追逐嬉戏,隐没在温暖的灯火深处。
夜色渐深,人声渐杳。
灯火渐稀,南风渐冷。
天上月圆,世间人好。
天上月月月圆,世间却未必人人都好。
月有阴晴圆缺,世有明暗寒暖。
漆黑的树影下站着一个漆黑的人影,两种黑暗似乎已经凝结在了一起,令人即使从这里走过,都很难发现这静谧的黑暗里隐藏的东西。
一道森冷的目光紧紧盯着湖面上起伏的河灯——今天是东南风,所有河灯在风力的推送下迟早都会经过这里,这个人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一只河灯,从它下水开始,就被这双眼睛牢牢地锁定,湖面上纵然千灯交错,也无法帮它摆脱那毒蛇般的目光。
河灯飘飘悠悠缓缓而来,这个人并不急:对于那些即将毁灭的东西,可以多欣赏欣赏它消亡之前的样子,多品味品味当它知道是自己是自觉自愿地走向覆灭的时候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情。
那盏无辜的河灯终于飘到了近前,水面上仿佛扫过一阵微风,有几盏河灯里的烛火突然跳了跳,然后,成群结队的河灯们便继续推推搡搡地向着湖面深处而去,谁也没发现它们中已经少了一个伙伴。
轻霞好合。
那只被掳走的河灯里写着这四个字。
好合?
冷冽的唇角勾起一丝讥诮的笑意:你也配么?
一只手取出河灯里的蜡烛,另一只手将那朵写着美好心愿的莲花送到火苗上方。
火舌舔到脆弱的莲瓣,火光瞬间一炽,吞没了那寄托了无限憧憬的字迹,也映亮了黑暗中恶毒的冷笑:今生今世,你不配再有任何姻缘,你不记得自己说过的话不要紧,我帮你记得!
天空倏然一暗,原来是一大片乌云飘过,将皎洁的满月罩了个严严实实。
美丽的花最易凋零,美丽的容颜最易逝去,美好的东西似乎总难长久,那么,美好的时光呢?
对柳轻来说,美好的时光就是现在的每一天、每一瞬、每一个呼吸——他带着江染霞环太湖一路游山玩水,晴沐骄阳雨共伞,花朝月夕影成双。
他发现他们常常会不约而同地被同一件事物吸引,会异口同声地说同一句话,会在一个眼神的交汇中明了彼此心思。
和这丫头在一起,每天都有惊喜,随时都是变化:明明说好了往前,偏偏半路就突发奇想转了个弯。
他本惯于事事未雨绸缪,但这一路走来,与她风雨相伴,样样皆在计算之外,倒也渐渐习惯了随遇而安,而这些日子却让他体验到这种随性散漫中的无限乐趣:
他们在荒野中邂逅了第一朵绽放的秋菊,在湖岸边偶遇了鱼虾满船载歌而归的渔民。
他们见到长长的莲藕如何从乌黑的淤泥里被起出,在水中漂洗得雪□□嫩。
他们在碧叶接天的湖边剥着莲子看雨润红蕖,品尝那甜嫩中的清苦和清苦后的回甘。
原来世间美景不止雕梁画栋、不止奇花异草、不止灵山秀水,一朵花、一片叶,一缕偶然飘过的云絮,一对跃入眼帘的鸟儿,皆是人间至美之景。
他甚至有个疯狂的想法:他不想再回那个世人眼中的琼岛仙洲,他想带着江染霞留在这里,留在这个有温度有活力的尘俗之地!
丝竹悦耳,灯火如昼。
这里是太湖上有名的烟花之地,这条船是太湖花魁容熙姑娘的花船。
柳轻站在船头,望着湖上往来的画舫游船,听着隐隐飘来的靡靡之音——这还是他生平第一次踏足这种风月场所,而软磨硬泡拽着他前来的竟是自己钟情的女子!
他不由无声一个苦笑:
这丫头还真是什么都想得出来、什么都做得出来!
恐怕全天下也只有她一个会硬逼着自己喜欢的男子上花船了吧?
而她的理由只是因为想要坐这艘最大最漂亮的船游湖!
当然,要上花魁的船可不是那么容易的,容熙姑娘才情一流,门槛也是一等一的高,先要写帖传诗,她若看得满意方请登船。
柳轻本就没兴趣见这花魁,故意刁难,让江染霞自己写帖,谁知这丫头不光字写得不错,竟还颇有几分诗才,一句“和香梦罢春已远,懒向残杯问茶痕”竟打动了容熙姑娘,将别人的帖子都丢在了一旁,单请了他们两个上船。
“容熙姑娘来了!”
两边侍立的丫鬟脆声娇呼。
江染霞忙拽他道:“公子快来。”
柳轻只得不情不愿地跟着她进了花厅。
纱帘之后,锦幔一开,容熙姑娘袅袅而来,看见帘外二人,她似乎愣了一下:毕竟,自带女伴上船的还真是见所未见!
好在容熙经多见广,只怔了须臾,便婀娜一礼,起身道:“刚才的诗帖是公子所书?”
柳轻毫不犹豫地道:“不是。”转头笑睇正在一旁悄使眼色的丫头道:“是她写的。”
江染霞不防他竟会这般搅局,埋怨地瞪了一眼,忙陪笑道:“我家公子腼腆谦逊,韬光养晦,不爱在人前炫耀,我这点诗文都是公子教的,公子才华胜我百倍。”
言罢,她偷摸给柳轻递过一个警告的眼神,不许他再唱反调。
见那丫头一门心思要留在这船上,柳轻终究也只得遂她的愿,无奈地一笑,算作默认了。
容熙颇带玩味地瞧了瞧柳轻,又看了看江染霞,忽然轻轻地道:“开船。”
容熙姑娘的开船金是十两银子,登船前付给丫鬟,她相看中意才收钱开船,若不合意,连银子带人一起请下花船。
此刻她吩咐开船,便是中意了今晚的客人,一个丫鬟捧着银票下去吩咐开船,另一个走到旁边拉开纱帘。
帘后之人风姿绰约、清雅秀丽,非但容貌出众,而且气质高贵,举手投足娴静端庄,若不知情,只怕还以为是哪个大家的闺阁千金。
容熙娉婷屈身一礼道:“容熙见过公子。”
柳轻也只得躬身还礼。
礼罢,容熙又向江染霞施了一礼,她也忙以礼相还。
这个功夫,丫鬟已搬来琴、焚上香,容熙坐到琴前含笑问道:“不知公子和姑娘爱听什么样的曲子?”
柳轻不答,笑着向江染霞道:“你点吧。”
他知道这丫头不通音律,故意难她一难,报复她硬拖自己来这烟花之地。
江染霞哪里说得出什么曲目?眼珠一转,笑道:“都说姑娘蕙质兰心,玲珑剔透,这太湖上无人能及,那就请姑娘挑几首公子爱听的曲子来弹吧。”
她这一招移花接木,顺顺当当把难题抛还给了容熙,柳轻再有不满,找茬也找不到她头上。
柳轻心知肚明,似笑非笑地对她微微点了点头,那丫头报以得意一笑。
容熙对着这二人道:“那容熙就献丑了。”
言罢,她敛神凝意半晌,方才玉手轻抬按弦抚琴。
柳轻原不过随意一听,谁知琴声数响之后,他不由意外地抬眸看了容熙一眼——她弹的是古曲《凤求凰》!
此曲是当年司马相如琴挑卓文君时所奏,琴意高远,深情款款。
柳轻不得不佩服这厮混风尘的女子,竟能在这短短一刻间便看透了自己的心思!
微微一赧,他随即又忍不住转首悄睇身侧的人儿:何日见许兮,慰我彷徨,愿言配德兮,携手相将——此曲实在是最恰他此刻心思!
江染霞自然不知道容熙弹的是什么曲子,只是觉得曲调缠绵、委婉动人罢了。
柳轻却已深陷琴意之中,但觉声声调调如拨在心弦上,一音一响似诉衷肠,心底的柔情尽被撩起,凝眸身边那占据着自己魂梦的人儿不觉已痴了。
一曲终了,余音袅袅,令人神迷心醉。
江染霞甚为赞叹地回眸来要问柳轻意见,正迎上他缱绻痴浓的目光,不觉心头突地一跳,小脸儿羞红地垂下头去。
容熙向着二人一笑,开口道:“不知此曲可合公子之意?”
柳轻这才回转神来,忙挪开目光垂眸一笑道:“容熙姑娘果然秀外慧中,此曲正合我意。”
容熙悄瞥了一眼尚且满脸不知所云的江染霞,微微勾唇,接着道:“公子可听出此为何曲?”
她这一问,江染霞也忘了羞涩好奇地抬头看过来。
柳轻明白容熙的用意,无声一笑,回望着那丫头一字一字柔声道:“司马相如的《凤求凰》曲。”
江染霞闻言,又见那两个人一起瞧着自己,双颊瞬间又腾起火来——她虽没听过这《凤求凰》曲,但“相如琴挑”、“文君夜奔”的典故岂有不知?又怎会没读过那篇传颂千古的《凤求凰赋》?
一时间羞窘慌乱,江染霞强自干笑了一声道:“哎呀,这里好热,我出去透透气……”
话音未落,那丫头已经逃也似地遁出了花厅。
“霞儿……”
柳轻低唤一声欲待追上去,又觉十分失礼,只得勉强坐回去。
容熙望着眼前的白衣男子:清俊儒雅,玉树临风,她见过的翩翩公子不少,但论品貌气度,眼前之人毫无争议当占鳌头,而这个人,也是唯一一个从上船开始心里眼里都没真正看过自己一眼的男人——他满心满眼只有那个与他同来的女子。
“她真是个有福气的姑娘。”
容熙瞧向船头上的背影有些失落地小声道。
柳轻礼貌地无言一笑:他从心里也很欣赏这个聪慧美貌的花魁,但不知为何,面对别的女子总觉无话可说。
容熙收回目光,含笑解围道:“这花厅里确实有些闷热,公子何不站在船头看看风景,倒还凉爽些。”
柳轻这才起身一礼道:“多谢。”
容熙静静看着那翩翩白影转身出了花厅,走上船头,站在那小小的身影旁边。
花容月貌又如何?
才艺无双又如何?
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
如果可以,她宁愿做一个容貌平凡的女子,不需要这般绝世佳公子,只要能有一双同样温柔痴情的眼睛,这般看她一世。
————————————————————————————————
注:
月有阴晴圆缺。
北宋,苏轼,《水调歌头·明月几时有》
何日见许兮,慰我彷徨。愿言配德兮,携手相将。
西汉,司马相如,《凤求凰》
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
西汉,卓文君,《白头吟》
(。手机版阅读网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