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霞儿还记得跟我约定的见面方法吗?”柳轻低声问道。
“记得。”
江染霞没有转身,回答得却很干脆,然后就飞步向着江宅大门跑去。
“开门!”
到了门前,她毫不犹豫地抬手打门,脆声道:“快开门啊!”
好半天,里面才有人应门。
“快开门,我回来了!”她高声道。
又过了片刻,大门才被打开。
一个五十来岁的男仆皱眉探头道:“谁啊?”瞧见她,不禁一愣神。
“王伯,我终于回来了!”
江染霞欢叫一声,像一只看见主人的猫儿般蹿上去搂住那男仆的脖子笑叫道:“想死你了!”
紧接着,大门砰地一声在她身后关拢。
柳轻的视线被厚实的门板遮住,抬眸略带玩味地打量了一眼江宅门楣。
门板的后面,她轻轻地放下已被点住哑穴和麻穴的男仆,回身趁着落闩在门缝张望了一眼:对面的街角已空无一人。
他走了?
她只觉心头一空,分不清是失落还是安心。
但她没有太多的时间可耽搁——以她的能力,就算对方是个不会武功的人,穴道也封不住一刻光景,她必须尽快从这里出去。
庭院深深,依稀如旧,只是有了更多的荒凉。
她身轻步疾地向院里窜去,小心翼翼地穿廊过院,俯身避窗,轻车熟路地悄悄在各条小径间穿梭,顺手拽了一身挂在廊下半干的粗布衣裙,找了个假山洞,把自己身上的纱罗衣裙换下来,抬手扯开头上溜光水滑的随云髻,用手指胡乱拢了拢,随意地挽出一对乱乱的双丫髻——山鸡配凤翎,也该是现原形的时候了。
她自嘲地一笑,将换下的绮罗小心团了团,权且塞在包裹一角扎好,本打算背在肩头,想想又怕湿了雨,终究还是抱在怀里。
她深吸一口气,躲在假山洞口张望了一下:江家大概近年更为败落了,偌大的院子也看不见几个仆人。
她确认无碍,便抱着包袱飞快地向院子西边而去。
西墙下的小角门冷落依旧,可能好多年没开了,竟已爬满了藤蔓,她费了半天劲才把门打开,幸好这道门仍是未在外面上锁。
耳听得前院有乱锣响起,想必是那仆人穴道已解,敲锣示警抓贼,她连忙闪出院子,顺手带上角门,朝小巷两侧左右张望了一下——这条巷子本就僻静,此刻又是午后歇觉的时间,自然没人。
沿巷往北走了没几步,一折,便顺着小路向西而去。
她快步疾行,不时警觉地向四周张望一下——虽然她故意带那人从东南角过来,就算他站在江家门前不走,也看不见这西北角的小巷,但她心头却仍是慌乱不安。
穿街越巷,她的脚步忽然一停:远远的街角上花花绿绿的纸伞在灰蒙蒙的烟雨中格外招眼,她知道,那家叫吴氏纸伞店,她曾经答应过一个人,只要他定做一把蓝色的伞,在上面画一个满月,挂在这纸伞店的门口,她就会去街东的闲雅居茶楼与他相见。
她撇过脸凄然一笑,蓦地加快了脚步:这世上很多承诺都是说时真心,时过境迁却无法兑现,纵然你真的会来这里画伞,我也再不能与你相见了。
今日一别,此生永诀。
我不求你原谅我,只求你忘了我,忘了我这个言而无信、忘恩负义的人吧!
你是皓月清风,而我却连一只萤火虫都不配做,我只是这烂泥污淖里的一颗沙砾,本就天壤之别,何来情缘可期?
相识相遇不过是一个美好的错误,相伴相守也只是一场短暂的梦幻。
终究,你要回你的琼岛仙洲,与你的青梅竹马佳缘一世,而我,只配回归尘土,继续在浑浊肮脏之中摸爬滚打。
走着走着,她突然停步仰起头来,让迷蒙的雨雾飘撒在脸庞、眼中,假装那热热的从眼角滑落的液体只是雨水而已。
半晌,眼里的温度没有了,她才垂下头来,抬袖擦了擦脸,继续加快脚步。
他会去哪里?
如果去入海口,那么从北门或东门出皆有可能,所以她走的是西门。
这就叫各奔东西吗?
她努力地摇了摇头,企图让那温润如玉的人影尽快消失在自己的脑海。
她并没有出城——沿着西边的城墙向南不远就有一个人市。
人市,顾名思义就是人牙子贩售人口之处,这个人市是官办的,只要不是非法拐带,有官家奴籍的,都可以在这里交易。
当然,她可不是来自卖自身的——人市的一角坐着一堆形貌各异的人,他们都是等着做帮工的,这里是约定俗成的位置,有哪家需要找人做长工、短工或者临时帮手,都会来此处挑人。
她身上的银钱所剩不多,所以必须先找个活计赚些嚼用,才好做下一步打算。
她当然可以把包裹里那些价值不菲的衣裙当了换钱,但那都是她此生最珍贵的回忆,她怎么舍得出手?
远远就听到一通锣响,她赶忙连跑带蹿地冲过去往人堆里挤,嘴里叫道:“我我我,我可以的!”
掌锣的斜乜着眼没好气地道:“你什么你?!人家要招扛粮的,你行么你?”
她吐了吐舌头,缩身退了下去,惹得周边一帮闲汉揶揄大笑。
锣敲了三四通,都没有适合她的活计,周围等活的人倒是走了大半。
她轻轻叹了口气:这原也在意料之中,毕竟来这里找人的大多是粗活重活,女子能胜任的本就不多,况且此刻已经是临近傍晚时分,除非很急着用人,也不会有什么雇主在这个时候来。
她正自有些沮丧地盘算这一晚要到哪里去过夜,忽见一个管事模样腰里缠着孝布的人有些愁眉苦脸地走进来,跟那掌锣的耳语了一句,那掌锣的捶锣高喊道:“招四个帮厨,四十文一天,连做七天,三顿管饭。”
她眸子一亮,忙快步冲上前道:“我我我,我可以!洗菜切菜、烧火煮饭我都行!”
那管事模样的人上下打量了她一眼,摆了摆手,显然是不中意。
就这一会功夫,已跑上来两个人,那管事瞧了瞧,皆点了头,一时都叫去旁边写契签押。
掌锣又敲了一通锣说了一遍要求,却再没人上来应征:帮厨本来就是又杂又累的活,这一看就是有丧事的人家,想必是头七亲眷来访多,不得已才临时出来找帮厨,十有八九都是要忙到深夜的,给的钱也不多,还沾一身晦气,所以愿意干的人少。
那管事不禁更多了几分愁苦,她忙笑嘻嘻地凑上前道:“您看,没人了,不如就选我吧,我劈柴挑水样样能干的,寻常的粗食也会做一些,吃的还比别人少,有道是‘粥不够,水来凑’,总比没有的强呀!”
那管事又打量了她两眼,嘬了个牙花,大概是实在急着要人,只得点了点头道:“行吧,一天三十文。”
她不服气地指着其他两个道:“我为什么比他们少?!”
那掌锣一瞪眼道:“干不干?不干别挡道!”
“好好好!”
她妥协着讲条件道:“那你得管我住。”
那管事没好气地道:“我们这家里都一锅粥了,哪有空给你找住的地方?”说着,就要挥手赶她。
“柴房!柴房就行!”
她讨好地道:“正好人多手杂,我顺带看着点烛火。”
那管事这才有些无奈地道:“行吧行吧!”
她忙欢欢喜喜跑去一边的文书案旁办签押。
“姓名。”
文书有气无力地问道。
“霞儿,晚霞的霞。”她回道。
那文书白了她一眼道:“姓什么?”
她眨眨眼道:“我没有姓,我是孤儿。”
那文书也懒得再追究,刷刷几笔写了一张文契,不过是约定酬金等条款,写明“完工结算,中辍无酬”等字样,往前一丢道:“画押。”
她拿过来看了一眼,见并无问题,便伸指在一旁的印盒里蘸了红泥,往纸上按了一个小小的手印。
就在这一瞬间,她陡然觉得好像有一道熟悉的温柔目光在看着自己!
她不由一个激灵,抬眸紧张地四处张望:周围虽然人多嘈乱,却哪里有那个白衣翩翩的人影?
“磨蹭什么呢?还不快走!这就要晚饭口了!”
那管事不耐烦地催道。
她忙收回目光陪笑着跟过去道:“来了来了!”
这一定是错觉!
苏州城那么大,他不可能出现在这种地方,况且,现在躲进大户人家的后厨,就更没有可能会被发现了。
她跟在雇主后面快步行进,一边小心地观察四周,一边从鬓边拉出一点散发来,遮住脸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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