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染霞收了笑,转身望向远处迷蒙的塔影感慨地道:“想当年白蛇为了与许仙结缘,施法作雨,方才同舟共伞喜结姻缘。”
柳轻不知她为何没头没脑地又说起白蛇的典故,但总觉得有其中必定有诈,故而也不接话,只好奇这丫头要使什么坏。
江染霞轻轻叹了口气,提步缓缓沿堤而行,语声幽幽地道:“今日又是烟雨蒙蒙,看刚才一阵仙风吹走公子的伞,想必也有个白蛇仙、青鱼仙、灵雀仙什么的贪慕公子美色动了凡心,要前来相会结缘,我若不回避,岂非阻了公子的仙缘?”
她越说越快脚步越疾,最后几句已是咯咯地笑着飞跑开。
柳轻听得“一阵仙风吹走公子的伞”已猜到□□成,飞身追上去笑叱道:“好个贫嘴滑舌的丫头,竟然这般恩将仇报,看我不拧她的嘴!”
烟柳依依,雨雾青青。
双影翩翩,笑语宴宴。
从如诗的湖畔,走到似锦的街市。
华灯初上,人流如织。
雪花酥、五香糕、糖薄脆、葱包桧……
从街头吃到路尾,江染霞的一张小嘴儿就没停过。
柳轻一手帮她拿着纸包,一手抬袖替她拂着脸上挂的碎渣。
吮干净十指上的芝麻粒,江染霞有些遗憾地抬起头道:“公子,我恐怕吃不下晚饭了。”
柳轻意外地一扬眉道:“你原来还打算吃晚饭?!”
江染霞有些气馁地道:“来都来了,自然还想尝尝其他酒楼的菜嘛,可惜肚兄一脉单传,也没个兄弟姊妹。”
柳轻哑然失笑——他虽不是第一次来杭州,但却是今天才把所有街食都吃了一遍,自己都觉得有些撑到了,这丫头吃得比他还多,也不知那小小的身子是如何盛下这些食物的。
他有些担忧地蹙眉道:“一会回去我给你扎几针,别积了食。”
江染霞惨兮兮地道:“啊?还要扎针啊?”
柳轻又怜又恨地道:“谁让你只顾口舌不顾脾胃,如此暴食岂不伤身?不给你吃你又不依,那就只好先享福再受苦了。”
江染霞吐了吐舌头,知道他也是为自己好,只得乖乖地跟着回了客栈,洗漱罢了,果然被柳轻逮着扎了两针方才干休。
二人又笑闹一阵,各自睡下。
柳轻躺在床上痴望隔断里屋的绣帘,想着那帘后的丫头之巧黠俏皮、之体贴用心,甜蜜滋蔓于胸,笑意便失控地自心头溢出唇角、飞上眉梢、盈满双颊。
他知道,他们之间只差一句话,但现在说,那丫头只会拼命地逃避,所以还不如等一等,等他弄明白她内心的顾虑,等他彻底消除那令她三缄其口的阻碍,他相信,以那丫头的性子,说不定会主动扑进自己怀里倾诉衷肠。
憧憬太美,美到易醉,在如梦如幻的微醺中,他朦胧入睡。
正值将酣未酣之际,忽闻绣帘窸窣一响,柳轻骤然醒转——布帛之声本是极轻的,但夜深人静,以他的功力,近在数尺的响动怎会听不见?况且,帘动之后,江染霞还踮着脚轻轻走了出来。
半夜三更,这丫头要去哪里?
柳轻保持着气息深长,故作熟睡,只凝注耳力听着那丫头的一举一动。
江染霞哪里也没去,而是蹑手蹑脚地向他的床榻走来。
这丫头要做什么?
她从未在夜里靠近过他的床榻。
难道……是因为留恋不舍,所以想要趁夜再送芳唇?
柳轻不由心如鹿撞,险些没把持住呼吸露出马脚。
但是,江染霞却只停在他床畔尺许之处,并未再靠近。
一个在床上,一个在床边,夜深人静,距离暧昧。
她是在看着自己吗?
柳轻努力地维持容色如故,连睫毛也不敢动一下,生怕惊到那敏感的人儿。
默立良久,江染霞方才悄悄地一步步蹑回里屋,一路向着自己床上去睡了。
柳轻这才敢睁开双眼,他望着静垂如故的绣帘,微微无奈地一扬唇——笨丫头,什么难事不能说与我听?你固然智计多端,但我也不逊于你,难道两个人的心思还敌不过你一个人的主意?偏要拗着自己扛,那就罚你独自难过这两日,待一切大白,我再拎着耳朵问你:以后还要不要这般固执!
一个是因爱而进,步步沦陷。
一个是因爱而退,步步惆怅。
终究是各自生痴,各入梦乡。
江南的雨永远那么缠绵悱恻,时下时停,下下停停。
似离人愁绪,若离肠寸断。
江染霞借着天雨路滑的由头,硬是把两天的路走成了三天。
柳轻也不点破,也不再旁敲侧击地表情达意,只作无知地陪着她说笑、逗着她开心,随她是强颜欢笑还是真心喜悦。
江染霞夜夜都会悄悄溜到他床前默默痴看,却没有再多一步的亲近,日间里还是娇言俏语欢欢喜喜地与他磨牙斗嘴。
但是,路只有这么长,再慢也会走到终点。
而离别就是那么近,再拖也会来到眼前。
苏州府,得意楼。
人生得意须尽欢,
莫使金樽空对月。
人生若不得意呢?
清蒸白鱼,盐水白虾,银鱼羹,还有头茬的鸡头莲子甜汤。
江染霞挟了一块鱼肉放进柳轻碗里,笑道:“这太湖白鱼迅猛善跃,爱吃活食,所以是背上的肉最为鲜美,鱼肉细腻,鱼皮肥美,就是刺太多,公子慢些吃,小心别被扎到。”
其实苏州已经离入海口很近,柳轻和曲晨往年常到苏杭两地来玩,岂会没吃过白鱼、没到过得意楼?
不过,跟心爱之人一起吃的东西总会格外鲜美一些,柳轻品了一口,笑赞道:“果然比寻常鱼肉更细更鲜。”
江染霞颇为自豪地道:“那当然了!我在峨嵋这些年,最想念的就是这个鱼,别的地方都没有。”
她说着,自己也挟了一块鱼肉。
柳轻见她塞了一大块鱼肉进嘴里,忙道:“慢些吃,别卡到鱼刺了。”
江染霞满不在乎地笑道:“怎么会?!我娘说我打小吃鱼就会自己吐刺,从来没被卡到过。”
柳轻故作恍然大悟地怄她道:“原来伶牙俐齿是吃鱼练出来的!”
江染霞不服气地反击道:“不知道公子这唇枪舌剑是吃什么练出来的?”
柳轻似笑非笑地道:“我这可是你一路帮我练出来的呀。”
江染霞一脸冤枉地道:“公子锦心绣口能言善辩,我只有甘拜下风的分,哪敢居这种功啊?”
柳轻无赖地道:“不信你随便找个人来问问,我可是恭谨知礼、讷言守拙之人?”
江染霞不以为然地道:“公子虽然名满天下,但有几人是真正认识公子的?无非都是道听途说胡编乱想罢了,我认识的公子跟我从前以为的简直是天差地别,完全不是一个人!”
柳轻原是看她眸底有悲戚之色,故意挑衅与她斗嘴,想分散她的注意力,此刻却被勾起了好奇心,忍不住问道:“霞儿以前认为我是什么样子?”
江染霞一怔,没想到他会问这个,犹豫了一下,搪塞道:“嗳呀!都是被流言所误,加上我胡乱揣测臆想,反正那根本就不是公子!”
柳轻接口道:“就是因为根本不是我,所以我才好奇这个天差地别是差了多远。”
言罢,他满是期待地殷殷相望——他确实很好奇:在情之未起之时,自己在这丫头的心中是个什么样子。
永远都无法拒绝他期待的目光,江染霞抿了抿唇,为难地道:“那我说了,公子可不许生气。”
柳轻笑道:“都说了那根本就不是我,我有什么好生气的?”
他挟了一块鱼肉给她道:“慢慢吃,慢慢说。”
江染霞吃了一口鱼,又喝了一勺银鱼羹,眸光有些幽远地想了想,道:“我第一眼看到公子,一身白衣,一尘不染,明明要扶我,却不用手,要用一支雪白的玉箫,我就在想:这个人肯定又有洁癖又挑剔,还自命不凡。”
柳轻不禁失笑出声。
江染霞忙解释道:“当然,后来我才明白,公子用玉箫扶我是为男女有别,公子注重仪容也是为谨身守礼,所以公子才是真正的君子。”
柳轻笑道:“当时也就那么一眨眼的功夫,你竟来得及转这么多念头?”
江染霞不好意思地道:“也就是一闪念嘛,结果谁知道我那么不争气,一口血正喷在公子衣服上,我晕过去之前就想:这下完蛋了,白衣服上的血迹最难洗了,这位公子那么洁癖挑剔,肯定要恨死我了,这么贵的料子我可赔不起!”
柳轻无声一笑——那件衣服还真是只能扔了。
江染霞又喝了两口甜汤,接着道:“后来公子赠我丹药和荷包,又派车送我们回去,我就想啊:这江湖第一佳公子果然是金娇玉贵,一个小小的荷包都用得这么精细名贵,偏偏还要沽名钓誉装作节俭,以为车上少嵌点玉石珠宝就叫朴素了,结果车帘用的都是宫里才有的材料!”
柳轻含笑不语——那只素白蜀锦荷包原是谭菲绯用她做衣服剩下的零料给自己做了几个,她那身衣服早都不知去了哪里,自己用东西仔细,几个荷包倒一直用到现在还看着很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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