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轻看见他们那短暂的眼神往来,心里有些酸酸的,忍不住走到江染霞身边,对着仍屈身不动的人儿道:“好了,人家都走远了。”

    那丫头方才起身笑道:“他忽然回头,吓了我一跳。”

    柳轻有些吃味地道:“你那样盯着人家看,人家能不回头吗?”

    江染霞没听出那隐隐的酸味,自顾叹了口气道:“芷馨就这样被送给荣公子了。”

    原来她刚才是在看这个吗?

    柳轻心里稍稍舒坦了一点,淡淡地道:“都给两支宫花了,柴王府还不识相地双手奉上,难道是瞎了?”

    江染霞微带感慨地道:“所以说宁做寒门妻,不为豪门妾,做妾、做奴婢的,主子想送就送,想换就换,想卖就卖,跟牲口是一样的,再怎么争宠,也争不过‘利益’二字,就算心里有多少不愿意,也要强颜欢笑面对下一个主子。”

    柳轻别扭着抬杠道:“你怎么知道她不愿意?说不定她心里愿意得很呢?”

    他挑眉道:“你可知道这荣公子是何方神圣?”

    江染霞不以为然地道:“不就是荣王吗?”

    柳轻吃了一惊,忙悄然观察了一下四周:众宾因为尊客已离场,各自也都识趣地纷纷寒暄告辞,所以周围闹闹哄哄没人注意他们说话。

    他这才放下心来,不由有些意外地瞧着那丫头道:“你怎么知道的?”

    江染霞瞬间满脸委屈地道:“我在公子心里是个傻子吗?”

    柳轻忍俊不禁地道:“有时候是。”

    不待那丫头娇嗔出声,他便正色道:“这里说话不便,咱们且先出去。”遂携着她往外走。

    今晚就数他们风头最劲,因此一路出来一路有人寒暄,柳轻也少不得一一拱手应付,到了殿外,仍是不坐肩舆,在礼官的引领下步行而出。

    回至广场,上了自家马车,礼官引着缓缓向别苑外出去。

    直至出了别苑,江染霞才忍不住悄声道:“不知道展姐姐是不是得手了?怎么一点动静都没有?”

    柳轻低声叹了口气道:“我们已经仁至义尽,剩下的要看她自己的造化了。”

    江染霞有些惊疑地道:“公子此言可是瞧出了什么?”

    柳轻蹙眉道:“荣王周围起码有八个武林高手护卫,人多气杂,殿外还有多少我就不得而知了。”

    江染霞怔了一会,试探地道:“展姐姐不一定是冲着荣王去的吧?”

    柳轻叹道:“我也希望不是,但除了荣王,我想不出还有什么人能令她如此大费周章。”

    江染霞沉默了半晌,有些失落地道:“其实荣王人还是蛮好的,不像那些酒色之徒荒诞无耻,他身在皇家富贵中,能这样已经很难得了。”

    听这丫头夸奖别的男人,还是一个对她有些觊觎的男人,柳轻的心里又开始有点不是滋味。

    他装作半开玩笑地道:“人家要你去你不去,如今又开始后悔了?”

    “我哪有后悔啊?!”

    江染霞满脸冤枉地道:“我跟着公子自由自在的不好吗?干嘛要去给人家当奴才?”

    柳轻似笑非笑地瞅着她道:“人家也未必是想把你当奴才呢?”

    江染霞不以为然地挑眉道:“不当奴才难道还当王妃啊?”

    “当王妃霞儿去不去?”

    柳轻含笑问。

    江染霞扑哧一笑道:“公子博古通今怎么会问这话?天潢贵胄的婚姻从来都是筹码,娶谁不娶谁他们哪有权力自己做主?”

    她一脸得逞地道:“所以我问他要自由和尊重,他当场就瘪了,他自己都没有这两样东西,怎么给我?”

    柳轻想起当时当地,这丫头走到自己身畔清清脆脆地说那三个字“不愿意”!

    她不知道,在那一瞬间,他险些没能控制住拥她入怀的冲动。

    心甜意暖,他却仍不禁幽怨——这坏丫头就不能让他得偿所愿地说上一句“我舍不得离开公子”吗?

    正自情思百转,忽听一声肠鸣哀婉,柳轻不禁失笑转眸。

    江染霞倒毫无赧色,只是有些无奈地一叹道:“谁说秀色可餐?漂亮终究当不得饱。”

    柳轻又怜又疼,嘴里数落着:“叫你臭美装秀气,活该挨饿!”手却已自怀中摸出一个帕包来捧到她面前,薄嗔厚宠地道:“快吃吧!”

    江染霞接过打开一看,是宴席上的糕点包了六块在里面,不由大喜过望,抓起一块来就往嘴里塞,满足地□□一声,含含糊糊地道:“公子怎么竟想着包这个出来?”

    柳轻笑睇着她沾满酥屑的口脂,旁敲侧引地道:“兵马未动粮草先行,都有人擂鼓助威了,怎能无人筹措粮草以防万一呢?”

    江染霞的心窍早被美味的点心填满了,哪里还记得自己以前说过的话?百忙之中腾出口舌来笑道:“擂鼓助威不过是锦上添花,公子的粮草才是真真的雪中送炭!”

    总算说了一句让他遂心如愿的话!

    柳轻这才满心甜蜜地无声一笑,宠溺地道:“慢点吃,别噎了。”

    江染霞饿了一晚上,哪里慢得下来?

    马车还没进客栈,一包点心早都进了五脏庙,连帕底的碎屑都舔了个干净。

    柳轻怜爱地道:“一会让客栈厨房再做些宵夜给你。”

    “不用不用,”江染霞掸了掸衣服道:“夜食宜少嘛,这么晚了吃这些就够了。”

    一晌,马车入了客栈,在院前停下,二人下车进院,江染霞猛一抬头,不由赞道:“今晚的星星真美!”

    柳轻驻足抬眸,只见弦月如弓遥遥天际,星河璀璨横亘夜幕,笑道:“今日是双七之夜,牛郎织女鹊桥重聚,自然是银河最美的时候。”

    他垂眸睇向身边的人儿柔声道:“咱们去屋顶上看可好?”

    江染霞目不转睛地贪望着满天星斗道:“好啊!”

    柳轻促狭一笑,点头道:“嗯,你去拿把梯子,我在上面等你。”说着,作势要走。

    “哎——”

    江染霞回过神来忙拽住他的衣袖道:“半夜三更哪里去找梯子?公子带我上去不就好了?”

    柳轻拿乔道:“我累了一天手上没力气,可抱不动你了。”

    “那我抱着公子,公子只管往上一跳就好了。”

    江染霞说着,已是扑进他怀里张开双臂牢牢地环在他身上。

    柳轻呼吸一促心跳怦然——他原只是拿话怄这丫头来跟自己撒娇讨宠,谁知她竟这般大胆,一时间已觉双颊发热。

    江染霞抱着他犹自耍赖道:“公子不带我上去我就不松手了!”

    你一辈子不松手才好!

    柳轻心蜜沸腾,但也知道不可能真的这般黏一辈子,无赖地磨蹭了一会,终究悄然圈住她的身子,笑道:“那你可抱紧了,摔下去我是不管的。”

    “嗯嗯!”

    江染霞应着,又紧了紧手臂。

    柳轻提气纵身,一双人影已然到了高高的屋顶上。

    江染霞脚沾屋脊便松手要转身,柳轻忙一把拢住,道:“慢点,别摔了。”

    那丫头有恃无恐地笑道:“我就知道公子不会让我摔下去的!”

    柳轻无声一笑凝睇伊人:那你什么时候能知道我想守着你一生一世呢?

    江染霞小心翼翼地转过身仰头四顾,轻呼道:“公子你看!这个更美!”

    柳轻恋恋不舍地移开目光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望去:上有河汉迢迢银涛熠熠,下有镜湖无澜仰映星海,水中天上交连一体,清辉闪耀如梦如幻。

    怔望片刻,他才低声道:“坐下来慢慢看。”说着,扶江染霞在屋脊上坐稳,自己也在她身畔坐了。

    两个人默看星河各有痴心。

    一晌,柳轻忽然想起那夜江染霞在江船舱顶上点评牛宿之词,狡黠一笑,轻声问道:“霞儿可知道织女为何会嫁给牛郎?”

    那丫头捧腮痴看星空,略带不屑地道:“还不是他偷窥人家洗澡,又偷拿人家衣服,织女没办法才委身下嫁了呗。”

    柳轻低笑一声,摇头道:“霞儿此言大谬。”

    “啊?”

    江染霞收回目光不服气地转向他道:“谬在何处?”

    柳轻含笑道:“你想想看,再怎么说织女也是天界仙子,牛郎一个凡胎俗骨,就是拿着她的衣裳,那仙指一点也便抢回去了,她怎么会束手就擒呢?”

    江染霞怔了半晌,恍然道:“是啊!神仙都是法力无边的,移花接木,点石成金,就算织女法力再弱也不可能对付不了一个凡人呀!”

    柳轻一本正经地道:“此乃其一。”

    江染霞好奇道:“还有其二吗?”

    柳轻缓缓一笑接着道:“其二,织女乃是天界仙女,自当遵守天规天条,岂受人间礼法制约?就算被牛郎窥得仙身,其他六位仙女也都被看到了,怎么别人转身就走了,她却要违背天规来遵守人间礼法?这岂非是舍本逐末?”

    江染霞水眸圆睁满脸惊奇地道:“对啊!她本就不是人间的人,干嘛要管礼法呀?自然是遵守天规要紧!”

    柳轻见她已入彀,反含笑不语。

    江染霞忍不住好奇地追问道:“那公子说她为什么要嫁给牛郎?”

    柳轻深情凝睇一字一顿地道:“因为爱。”

    他语声如幻地接着道:“什么衣衫礼法,全都是借口,她若不爱,一个凡人岂能留得下她?她若不爱,谁能勉强她生儿育女?她若不爱,一道银河已足够成为永不相见的借口,何必要岁岁辛苦渡河相会?”

    江染霞怔了半晌,才轻轻地道:“可是……牛郎不过是人间一个鄙俗农夫而已,有何值得仙女青睐之处?”

    柳轻无声一笑道:“这世上有种东西叫做‘缘分’,无论相隔天地,还是相距万里,只要有了缘分,就会相见、相爱。在霞儿心里牛郎只是个鄙俗的农夫,但在织女心里,他却是可以托付终身的良人。”

    他语声深沉,眸色认真地缓缓道:“爱之一字,无关身份无关才貌,只与心有关,一旦心动情生,那人就是这世间最好的。”

    江染霞沉默地将目光移向苍穹,她的眸深幽复杂,似带着一缕淡淡的哀愁,不知在想些什么。

    柳轻顿然心生怯惧:每一次,这丫头只要不出声了,他就会无可救药地陷入慌乱无措之中,酝酿了良久的话竟是一句也说不出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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