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染霞见柳轻没接着唤下一个病人,不禁有些奇怪,随即发现他和韩四五都盯着场院入口,不由也举目瞧去。

    半晌,她也听到了马蹄声响——不是只有一匹马,而是足足上百骑人马飞驰而至。

    片刻,场院中已涌入一股军容整齐的骑兵,持矛佩弩个个精悍,眨眼间就将草棚团团围住。

    柳轻悄然回眸瞥了一眼江染霞腰间,低声问道:“剑呢?”

    “啊?!”

    江染霞一脸悔恨不已——之前她一直随身佩着挽月,就只今日,猜着韩四五还会来护卫,便偷懒没有带出来。

    柳轻无声地叹了口气:这些军兵他倒不放在眼里,就怕万一动起手来□□无眼会伤着这丫头。

    兵众包围成势之后,中阵一分,领头的校尉缓缰出列,抬手点着柳轻冷声道:“你,出来!”态度甚为倨傲。

    韩四五嚯地一声跳起身来,柳轻忙上前低声拦道:“前辈,民不与官斗,且看他所为何事。”

    韩四五无声地冷哼,沉着脸留在原地不动。

    柳轻提步走出草棚,从容欠身一揖道:“不知将军唤草民有何吩咐?”

    那校尉二话不说,挥手喝道:“给我绑了!”

    两旁官兵齐应一声,唰唰下马,便要上前来拿人。

    “且慢!”

    柳轻一声低喝,长发倏张,白袍无风自摆。

    旁人听来喝声虽轻,但传入那些兵士耳中却如惊雷炸响,震得众兵不由自主地动作一停。

    柳轻沉声道:“草民一向安分守法,不知将军因何拿我?”

    “安分守法?”

    那校尉双眼一眯,冷笑着道:“你分明是聚众滋事、意图谋反!”

    “我呸!放你个臭狗屁!”

    一个丐帮兄弟忍不住跳起来大声骂道,立时引来丐帮众人的呼应,咒骂之声此起彼伏。

    那校尉正抓了把柄,点着群丐道:“看见没?证据确凿,给我拿下!”

    这般跋扈之态,早惹恼了丐帮众人,只听一声唿哨,群丐各执棍棒冲上来挡在柳轻身前。

    那校尉森森冷笑道:“好啊!聚众谋反,持械抗剿,全员歼灭,一个不留!”

    众兵闻令,唰啦一声张弓架弩,森森锋锐直指柳轻等人。

    “慢着!”

    柳轻抬眸讥诮一笑道:“将军要拿的是草民,何必累及无辜?我随将军前去便是。”

    说着话,他举步欲走上前。

    韩四五飞身上来一把抓住他胳膊,冷声道:“你哪也不许去,我看今天谁有本事能带你走!”

    柳轻压低声音道:“前辈,此处皆是平民患者,若真动起手来难以顾护周全,不如我先随他离开,咱们再作计较。”

    事实上,丐帮也就十数人,有一半是小钩子这样战力极低的小乞丐,而对方是一百多训练有素的精锐骑兵队,韩四五和柳轻再有本事也顾不过来全局,真动起手来必是一场惨剧。

    韩四五却不放手,沉沉地道:“你放得下身段脸面,我丐帮可丢不起这个人!”

    柳轻正要再劝,只听远远地有人大喊道:“住手!全都给我住手!”

    纷乱的脚步声中,一个捕头带着四个捕快当先冲进场院,后面还跟着二十来个都头、皂隶打扮的人,看样子三班衙役是倾巢而出了。

    这帮人按刀扛枪冲进来之后,列作两排径直挡在了丐帮众人之前,竟是一副与骑兵对抗的架势!

    柳轻和韩四五早听得有人声靠拢,只以为是这帮兵痞的后援,没想到竟是县衙里的人,更没想到他们会站到己方一边,不禁也都颇感意外。

    跟在众班衙役之后的一人,看年纪四十出头,高高瘦瘦,穿着半旧的官服,乌纱微斜,气喘吁吁地跑进来,犹自大声喊道:“不许动手!”

    他神情虽然狼狈,脸上却是正气凛凛,身材虽不魁梧,气势却是慑人心魄。

    那当官的看见场院内的光景,三步并作两步冲到众衙役之前,他终究是个文官,大暑天跑了这一晌已不容易,站定身子指着那校尉,喘了半天才说出话来,道:“本官在此,谁敢撒野?”

    那校尉不屑地冷笑道:“陆效成,你辖地上有人聚众谋反,连你都脱不了干系,若敢阻挠我们平乱,便以同罪论处。”说着,挥挥手,示意他让开。

    陆效成扬眉一笑道:“平乱?我万延县百姓升平,何乱之有?”

    那校尉指着柳轻道:“他就是逆贼,聚众谋反!”

    陆效成回头看了一眼,转首道:“看来将军是误会了,此人是我请来为本县贫苦百姓义诊的郎中,并非逆贼。”

    那校尉冷笑道:“你请来的?有何证据?”

    陆效成凛然道:“身后百姓皆是人证。”

    后面有几个胆大的病患扬声应和道:“是啊,他是来给我们义诊的!”

    那校尉轻蔑地道:“贱民之言不足为凭。”

    陆效成呵呵一笑,道:“那将军你如何认定此人是逆贼?”

    那校尉伸手一指道:“聚众滋事,对抗朝廷,不是逆贼又是什么?”

    陆效成字字铿锵地道:“这里虽有聚众,却未滋事,就算有人滋事,也属我地方治安管辖范围,自有都头们弹压,我万延县的事不劳你们厢军插手!”

    那校尉道:“我们厢军有协助地方守土之责,这平乱之事自有我们处置!”

    陆效成冷笑道:“将军也知厢军只是协助之责?此刻我并未发求援公文,将军便领兵持械入城,恐有兵变之嫌!”

    那校尉脸色一变,强辩道:“本将是奉命平乱!”

    “奉谁的命?”

    陆效成伸手道:“可否拿手令来一观呐?”

    那校尉一窘,作色道:“我厢军军务岂容你一个县令干涉?!”

    陆效成冷笑反问道:“我地方政务岂容你厢军染指?!”

    那校尉被他一句顶一句,不觉恼羞成怒,点手喝道:“本将官秩六品,你一个小小七品县令,见了上官不行参拜,反倒句句顶撞,我参你一个犯上之罪,你连这身顶戴都保不住!”

    陆效成不慌不惧,傲然道:“本朝文不拜武是为成例,我官阶虽比你低,但文武不同班,你管不着我,我也拜不着你,何来犯上之说?”

    江染霞在柳轻身侧悄声笑道:“好一张利口啊!”

    柳轻转眸笑觑她小声道:“不及霞儿。”

    江染霞脸一红,抿了抿唇不吭声了。

    另一边,那校尉听言已气得额头青筋蹦起,吼道:“老子今日定要拿下此人!看哪个不要命的敢拦着!?”

    话音未落,他“唰啦”一声抽出腰刀。

    陆效成毫不畏怯,反上前一步,厉声道:“好!今日谁敢动他,须从本官尸身上踏过去!”

    那校尉伸刀一指道:“这人勾连叛匪,意图谋反,就地正法!”

    “哗啦”一声左右数十支强弓利弩立时转向陆效成。

    柳轻悄然抽箫在手,随时准备出手救这个万延县令,却见他不惧不退,反而仰天大笑,笑罢,方才高声道:“本官乃朝廷亲授七品,无旨处决等同谋逆!”

    他蔑然斜乜那校尉道:“连你们指挥使都不敢私自裁处我,你不怕灭九族,你手下的这些兄弟可也都不怕么?”

    兵士们一听,气势立时一弱,纷纷扭头狐疑地望向那校尉。

    那校尉也是一愣——他们这些当兵的没几个念过书,自然也不知道多少律法条文,他正自揣测陆效成是否危言耸听,忽见七八个杂役打扮的人扛着锹铲、火钳等家伙默默地走进包围圈,无声地站到陆效成的前面。

    是养济院的杂役们!

    不光是他们,内院、外院的所有老弱妇孺,皆是相携相扶地安静走入这锋锐攒指之下,平静地一排一排站到陆效成的前面。

    什么都不必说,又已经明明白白地说了:他们要用自己的血肉之躯保卫那个一直在守护着他们的知县大人!

    柳轻只觉双眸发涩,握着玉箫的手狠狠收紧,忽听江染霞在身侧语声轻颤地道:“怎么办?我要哭了!”

    他垂眸望去,果见那丫头眼圈红红的,泪珠儿在水眸中已渐渐盈满,遂抬手悄然轻抚她的背脊,小声道:“放心,不会有事的。”

    擒贼先擒王,他已经打算好了:但有异动便先上前制住那校尉再说。

    养济院里里外外足有三四百号人,一行行站进来,很快就填满了与骑兵间的空地,将那些兵士逼得不由自主地向后退去。

    那校尉见阵形散乱,慌忙喝道:“刁民造反,还不速速格杀!”

    众兵尚未来得及反应,陆效成已是忍无可忍地大喝一声:“沈大刚!”

    他怒不可遏地道:“有本事你就连我一起杀了,如若不然,今日我万延县但有一名百姓流血,我要你全家陪葬!”

    校尉沈大刚讥诮道:“陆效成,你以为你还是按察使大人啊?要我全家……你也配!”

    陆效成怒极反笑,寒声道:“我陆效成做官,从七品做到三品,再从三品做回七品,你去问问这江南道的上上下下,我想调理的人可有漏网的?”

    沈大刚被他噎得无言以对,不禁气焰一弱。

    小钩子先时偷眼见江染霞抹眼泪,便悄悄退到后面来,此刻正蹭到她身旁,低声道:“这位陆知县,以前可是风光得很,曾经做到过三品按察使,人称陆一打。”

    江染霞忍不住好奇地悄声问道:“怎么叫这么奇怪的诨号?”

    小钩子挑眉道:“人家上奏章都是一道一道上,只有他是一打一打上的。”

    一句话,逗得江染霞破涕为笑。

    只见陆效成点指周围持械相对的兵众道:“你们!所食之军饷、所穿之铠甲、所拿之利器,一粒一缕一样,哪个不是这些百姓辛劳耕作的税赋所供?天灾之年,百姓食不果腹,饿到你们了么?百姓衣不蔽体,冻到你们了么?你们吃着他们供的粮食、穿着他们供衣衫,拿着他们供的武器,却反过来屠戮他们?良心何在!”

    这一番话,说得众兵个个羞愧垂首:

    厢军本就是在当地招募的屯兵,他们的家都是这附近几个县的,有道是“不怕不识货,就怕货比货”,陆效成在此为官三载,这三年来万延县什么情况,其他几个县什么情况,谁心里没个数?所以,他不仅在本县,连周边几个县的百姓心中也是极有威望。

    先时长官说是平乱,这些兵士自然个个奋勇争功,如今成了屠戮老弱百姓,还威胁万延县的父母官,心里自然都不愿意!几个资格老的带头一收家伙,各人便稀里哗啦地全收了手。

    沈大刚见人心已散,知道颓势难收,既恨且羞,指着陆效成狠狠地道:“你等着,老子让你看看最后是谁要了谁的全家!”言罢,收刀归鞘喊了声“撤!”。

    一干兵士早无心恋战,如蒙大赦般连个队形都来不及整便纷纷退去,跑得比自己的上司还快!

    沈大刚又悻悻地瞪了柳轻一眼,方才转身打马而去。

    江染霞悄悄咋舌笑道:“我算是见识了什么叫‘不战而屈人之兵’了!”

    陆效成见骑兵走远,方才吩咐众衙役引导大家有序回入养济院中,丐帮弟子也到草棚下安抚病患各归原位。

    柳轻深知今日若非这县令挺身而出拼死相抗,以韩四五的性子丐帮必然损失惨重,这些来求诊的病患也难逃池鱼之殃,故而先不回草棚,提步上前欲待致谢。

    陆效成也恰回身,正见他走近,二话不说便是一揖到地。

    柳轻猝不及防,忙偏身扶道:“大人何故折杀草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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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

    不战而屈人之兵

    《孙子兵法·谋攻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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