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轻忙放下碗来,让江染霞开门。
那丫头也唬了一跳,上去拔了木闩。
堂屋门甫开,便扑进来一个女子,跪行上前叩首道:“求云公子救我全家!”
柳轻见那女子布衣荆钗容貌清秀,不过桃李年华,便未亲自相扶,给江染霞递了个眼色。
那丫头心领神会,忙上前搀道:“姐姐快别这样,有什么难处尽管起来说话,我家公子没有不应的。”
那女子起身垂泪道:“我是这旁边牛洼村的佃户,夫家姓宋,官人半个月前突然足跟疼痛,不红不肿,不破不淤,却是日夜痛楚难眠,吃药、针灸、推拿全都试了,皆是毫不见效!先时还昼夜喊疼,这几日连说话的力气都没了,眼看性命不保!我们上有年迈公婆,下有三岁幼子,全靠官人下地干活糊口,他要是没了,老的老,小的小,可就都没活路了……”
她说着,掩唇而泣,江染霞忙在一旁扶肩安抚。
门外等着求医的也有几个是知情的,皆是唏嘘不已。
柳轻微一踌躇,走到门前深深一揖道:“承蒙各位高看前来就诊,可是大家也都听到了,这位娘子家病人危重,我要尽快赶去诊治,在场如有牛洼村的人,病症较轻的还请辛苦回村等候,我明日会在牛洼村接着义诊。”言罢,又是深揖一礼。
能够走两个时辰过来诊病的,自然也不会是什么重症,少时,各人议论纷纷地散了,只有两个确是急症的留了下来。
柳轻也无心接着吃饭,摆手让江染霞撤去,坐回桌旁,让那两个患者进来,仍旧认真把脉,一丝不苟地处置妥当,方才起身与陈双虎一家作辞。
江染霞趁他看诊之时已将马车赶来停到陈家门口。
陈双虎一家千恩万谢地送出来,孙大娘塞过一包油纸裹着的烙饼并一袋肉干,非要他们带着路上吃。
推辞不得,柳轻只好道谢接下。
江染霞将烙饼肉干在车上放好,又把宋家娘子扶进车厢坐好,转身见柳轻已在另一边车沿上坐了,遂微微一笑,跳上来扬鞭叱车。
马车在村内不便疾驰,只能缓辔慢行沿着村中主路往村外走。
刚开了没多远,迎面跑过来一个不过总角的半大小子,一言不发红着脸往柳轻怀里塞了一篮鸡蛋,他微一怔,那小子已是转身逃开,边跑边大声道:“我娘说多谢云公子给爷爷医病。”
柳轻垂眸看向篮里的鸡蛋,有些无措地一笑,还未开言,另一边的院子里又跑出来一个壮小伙子,将手里抱的两只大西瓜往他们身后的车板上放好,讷然道:“自己家种的,您路上吃。”
片刻,又有一位大婶过来往车板上放了一匹花布,说是自己织的,谢谢云公子给她男人治病……
就这样,马车一路往村外走,一路有村民向他们的车上塞东西:除了鸡蛋、果蔬、布匹,还有各色米面、鱼干、糕饼……
柳轻无法推辞,只得频频揖手以谢。
出村的时候,二人身后已是塞得满满当当,江染霞皱了皱眉道:“马车若开快这可就都颠下来了。”
遂停了车,和宋家娘子一起把东西都理到车厢中,方才重新叱车往牛洼村的方向而去。
柳轻心潮涌动,半晌,才轻轻地叹了口气道:“当年我随师父救灾义诊,最后走的时候当地百姓也是这般殷勤相送,没想到我今日所做不及师父当年的十之一二,竟也愧受如此厚待。”
江染霞望着漫漫前路幽幽地道:“人就是这样,拥有得越少,才越知道感恩,拥有得越多,反而越不知珍惜,人情可薄如纸,亦可深似海,可冷如冰,也可暖如炉。”
柳轻笑了笑,眸色悠远地接口道:“是啊,凉薄之情丢了有何可惜?终究这世上还有深情厚意来温暖余生。”
丫头,余生有你,再怎样的艰辛亦不困苦,再怎样的凉薄亦不孤独,知我者唯卿而已,但得有你,余生何求?
江染霞听他所言,知其已不为江州之事灰心,方才无声展颜,欢快地娇叱驱车。
马车驶进牛洼村时,日已偏西,江染霞在宋家娘子的指引下缓车向村内而去。
土墙低矮,茅屋破旧,宋家的境况显然比陈、彭两家相差甚远。
江染霞在院前停车,已有一个中年妇人抱着个三四岁的娃儿从门里探身出来张望,见宋家娘子打帘自车中出来,笑着迎上前道:“可是回来了!你家官人急得什么似的,再有一刻不来,只怕他就要去寻你了。”
宋家娘子眼眶一红,道:“多谢鲁大娘费心照管。”
鲁大娘爽朗地笑道:“街里街坊的,说这些干嘛?”
她目光一闪看向柳轻道:“这位就是传说的神医公子吧?听说厉害得了不得!”
柳轻忙躬身一揖道:“这都是各位乡亲错爱,在下才疏学浅,岂敢当得神医二字?”
鲁大娘啧啧笑道:“哎呀,这……读过书的说话就是不一样啊,快,快,公子里面请。”说话间,同着宋家娘子一起将二人让进屋去。
小小茅屋简直可说是家徒四壁,一张桌子、两条长凳、一个卧榻、几个箱笼,皆是陈旧不堪,却擦得干干净净。
榻上躺着一个男子,看年纪也就二十出头,容貌端正,身体健壮,只是此刻已形容委顿有气无力,见宋家娘子进门,黯淡的目光中有了一丝笑意,向她缓缓抬起一只手来。
宋家娘子忙抢步上前抓着他的手道:“官人且再忍忍,我请了神医公子来了。”
柳轻已提步上前,侧身坐到床尾掀开那男子脚上的薄被,柔声问道:“哪只脚疼?”
宋家娘子忙道:“右脚足跟。”
柳轻一手轻柔托起那男子的脚跟,另一手握住他的脚掌,江染霞不禁轻轻“嗳”了一下,却又止了声音。
柳轻恍若未闻般,全神专注在那只脚上,他缓缓转动了一下,问道:“动的时候可有更疼?”
那男子摇了摇头,宋娘子回道:“没有。”
柳轻点了点头,起来蹲在床边,凑近了细看一番,果然既无红肿也无伤淤,不觉微微蹙起眉头,伸手细细揉捏足跟。
江染霞见状,转身悄然退出屋去。
柳轻一边捏着足跟,一边道:“我捏到的地方若有特别的疼痛一定要马上告诉我。”
那男子弱哑地答了声:“是。”
柳轻缓缓捏了一遍,皆没有特别的痛点,停手起身,眉头不觉蹙得更紧了。
他一言不发地沉思着,半晌,一回身,见江染霞正端着一盆清水默默侍立在侧,报以感激一笑,就着盆里的水洗干净手,又往床头去。
那宋家娘子忙让开位置,柳轻便坐到床头给那男子诊了脉,看了舌苔,起身沉吟不语。
门口,一对头发斑白的老夫妻相扶默立,满是关切地向屋内张望,想必是宋娘子的公婆。
一屋子的人都安静地注视着柳轻,等他发话。
苦思良久,他终于艰难地抬眸看向殷切相望的宋娘子,歉然道:“我资历尚浅,学艺未精,从未见过如此病症,一时……找不出病因。”
宋家娘子闻言,双肩一颤,眼泪已是夺眶而出,却仍强忍悲痛抬袖拭去泪水,深施一礼道:“有劳公子远道赶来,实在已是不胜感激。”
鲁大娘忙打圆场道:“咳呀!都说是撞客了,可纸也烧了,法事也做了,还是没起色。”
江染霞上前安慰道:“姐姐别灰心,容公子今晚静静想来,或许明天就有办法了。”
宋家娘子含泪点了点头,低首无言。
江染霞走到柳轻身边,小声道:“公子累了一天,恐怕也精神不济了,咱们找个地方落脚,好好歇歇再作计较。”
柳轻黯然点了点头,脚步沉重地向屋外走去。
门口的老夫妻怔怔望着床上躺的男子已是老泪纵横。
柳轻堪堪走到门前,只听那男子忍痛哑声道:“兰儿,终究是我害了你一世。”
宋家娘子低声幽咽道:“不要瞎说,兰儿嫁给官人此生无悔。”
柳轻本已走到房门口,听得这一句,竟是生生定住身子,再也迈不出脚去。
江染霞跟在身后,见他忽然凝身止步,小声唤道:“公子?”
柳轻忽然回身望向那简陋床榻上紧紧相握双手的一对人儿,半晌,他终于轻轻地道:“我虽查不出病因,但有一方或可一试,只是……我从未用过,不知能否见效。”
江染霞道:“能试一试总比全无办法的好呀!”
宋家娘子也满怀期待地起身过来道:“求公子赐方,成与不成我们都感谢公子大恩!”说着,又要跪。
江染霞忙上前扶住道:“姐姐快别多礼,我去拿笔墨,咱们先试了再说。”
言罢,她转身跑去马车上取了笔墨纸张。
柳轻坐到桌旁,接过笔纸,沉吟一下,提笔写方。
宋家娘子站在一侧小声念道:“青黛,黄柏,金银花,明雄黄,白矾……”
柳轻写罢搁笔,抬眸问道:“村里可有药铺?”
宋家娘子忙道:“有一家,常用的药材应该都备着些。”
柳轻将药方递给江染霞道:“你去抓药。”
江染霞心领神会,接过药方便往外跑。
“我去,我去!”
宋家娘子忙上前抢着要接方子。
那丫头早就飞步出门去了,哪里还撵得上?
院外三三两两站了几家街坊邻居,都是听说请到了神医公子,过来看热闹的。
江染霞随便拉了个大嫂问路,那大嫂听说是买药,热心地叫自己家的闺女给她带路,那小女娃也就十岁出头的样子,同着她飞快地跑了出去。
屋里面,柳轻又起身到床边重诊了一次脉,再问了些日常饮食状况,发病前后征兆。
一旁始终乖乖在鲁大娘怀里的娃儿见母亲一直不来抱他,终于忍不住闹腾起来,挣扎着要往宋家娘子怀里钻,她忙上前去接过娃儿,柔声安抚,不使他哭闹。
床上躺着的男子虽被病痛折磨得虚弱不堪,但看向妻儿的目光中却带着深浓的缱绻。
这样的目光柳轻很熟悉——小时候父亲望着母亲的墓碑时,就是这般的温柔眷恋。
他不禁颓然垂首:他想要保护这份相濡以沫的情意,却又深感无能为力。
沉默良久,耳听得江染霞的脚步自院外而来,一路欢声道:“来了,来了,药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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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
本章病例改编自高格非先生分享的医书,由于是拍照分享,所以无法得知源自哪本书,未能注明出处,请见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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