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珣淡淡一笑道:“他会收的。”
“哦……”
曲晨挠挠头——他平日最讨厌这种推来推去的虚情假意,只是如今情势所迫,少不得都要学起来。
“他收了店契,你才可将图解交与他。”
曲珣加重语气一字一顿地道:“记得要双膝跪地高举过头。”
“啊?!”
曲晨不禁诧异出声。
“怎么?为了你的手足兄弟、为了你挚爱的女子,你连跪都不肯一跪么?”
曲珣目光灼灼地盯视着他道。
曲晨忙垂首道:“是,孩儿一定双膝跪地毕恭毕敬高举呈上。”
曲珣点点头道:“他若来扶你,你不可起身,一定要等他接了这图解……”
他顿了顿道:“他接了这图解,你便认认真真伏身给他叩一个响头。”
曲晨惊愕地抬首望向曲珣——他此生至今,除了给师父、父亲还有死去的柳伯父、柳伯母叩头,还从来没有给其他任何人叩过头,连庙里的神佛菩萨他都没跪叩过。
曲珣眸色一寒,厉声问道:“怎么?你觉得委屈吗?”
曲晨忙垂首道:“孩儿不委屈。”
曲珣长长地叹了口气,道:“你不必委屈,你不是在对某一个人跪叩,而是在对这世间的权势跪叩,你也不是为了你自己跪叩,而是为了你最在意之人的性命跪叩。如果有朝一日,是你自己在权势之下无法自保,再难再险,”他忽然轻轻拍了拍曲晨的胳膊道:“为父希望你站着。”
曲晨抬眸看向父亲,曲珣的目光中有着一种前所未见的锋芒,一种前所未见的刚傲。
他缓缓一笑,点头道:“爹,孩儿明白。”
曲珣点了点头,道:“你对他说,这个头是你代为父磕的。”
他幽幽地道:“就说我曲某人有负重望,不堪大用,无以为报,唯所诺之事必不食言。”
曲晨奇道:“爹,你答应了他何事?”
“你不必知道。”
曲珣眸色凝重地道:“晨儿,这世上很多事不是非要知道答案的,尤其与权势相关的事,你知道得越少越好,你也千万不要问这个人任何问题,他问你,你就如实作答,万不可耍小聪明有所隐瞒!”
他郑重地道:“第一,你瞒不过他,第二,他若发现你有丝毫不坦诚,咱们就会前功尽弃。”
“是,”曲晨认真地道:“我什么都不问,什么都不瞒。”
曲珣满意地颔首道:“除了这些东西,那人可能还要你替他办一件事,无论是什么事,你都不要推辞,按他的要求认真办好。”
见曲晨诺诺应声,他叹了口气,语重心长地道:“你也要记得,这世界上并不是非黑即白,而是恶中有善,善中有恶,那些你不喜欢的人,也许正在努力帮你,那些你看不惯的事,也许有不可言说的苦衷,你要学会求同存异,要学会制怒慎思。”
他眸色深幽地注视着曲晨道:“你此去,务必按我所说做得分毫不差,你的一言一行皆干系到他们两个人的安危,成在于你,败在于你,戒急用忍,谨言慎行。”
“是。”
曲晨眸色无比认真地恭谨答道——父亲的叮嘱和目光让他忽然觉得肩上的担子前所未有的沉重:从小到大,有师父的栽培、有父亲的指点、有兄长的教导,他无忧无虑地逍遥至今,现在突然背上了两个人的生死,他的内心蓦地充满了恐惧和不自信。
犹豫了一下,他试探地问道:“爹,要不你跟我一起去京城吧?”
曲珣一怔,随即摇了摇头道:“为父不能去。”
“为什么?”
曲晨不死心地道:“我会保护爹的,况且一路也是坐车,又不耽误行程。”
虽然曲珣不会武功,但只要他在身边,曲晨心里就有了主心骨。
“一则,此间还有很多事情要处理,别的不说,如果对方肯撤令,那五成的违约金就是一百五十万两纹银,这一项总不能让人家出,再加上一些打点开销,怎么也要凑出二百万两银子,这不是一笔小数目,若不能及时拿出来,恐久而生变,二则……”
曲珣神情有些落寞地笑了笑道:“爹年纪大了,倦于尘世,不想再离开这一亩三分地了。”
曲晨还想再磨,曲珣却蹙眉责道:“你堂堂七尺男儿,这么大人还离不开为父的庇护,如此不成才,将来哪个女子敢把终身托付你于啊?”
曲晨脸一热,低下头,半晌,终于还是忍不住怯怯地小声问道:“爹,京城那个是什么人啊?”
他看得出曲珣对那人的忌惮,也看得出那忌惮中的厌恶。
曲珣笑得有些疏冷,淡淡地道:“一个故人。”
“那……”
曲晨踌躇道:“见了面我如何称呼呢?”
“贵人。”
曲珣淡淡地道。
“贵人……”
曲晨喃喃地重复着。
曲珣的笑意里有了一丝无法描述的讥讽,低语道:“不错,贵不可言的贵人。”
言罢,他拉着曲晨转身缓缓向外走,道:“我已知会海船今日晚半个时辰启航,你收拾一下去拜别你师父吧。”
曲晨回屋收拾了行囊,方才向着山顶方向而去。
空有梧桐无凤栖,
归来独坐抚寒衣。
锦曦岛的树木茂盛,临近山顶处更是梧桐参天。
都说高处不胜寒,但有些人仿佛生来就在高处。
梧桐下有一大簇兰花含苞待放,正对着兰花丛的树下放着一个石蒲团,鹤发童颜的老者阖眸端坐,容色宁和安然禅定,雪白的须发在风中微微拂动,仙姿卓然,道骨清灵,恍若上神临凡般。
青影如风,在林间掠过,瞬息已至石蒲团前。
那石蒲团上却不知何时已空无一人。
就在青影抵达的几乎同时,又飞速疾退。
树林寂寂,隐约有轻微的风声,只见那青影倏东忽西在树间穿梭,变幻诡谲几令目不能见!
片刻,忽听曲晨急叫道:“我要出岛!”
青影一停,肉眼才能发现曲晨的面前竟然站着那鹤发童颜的打坐老者,一只枯瘦的手掌正虚切在他肩前。
苍老的手看似无力,但曲晨可知道,师父这一掌若真的切下来,他起码又要闭关半个月。
其实武功练到他这个境界,一切内伤皆可化作进益,有些高手甚至还不惜自损求进,但他真的没有半个月可以浪费了,必须马上动身——连慢性子的曲珣都让他今日启程,事态有多紧急可想而知!
柳自如微微一笑,仍进掌在他的锁骨处轻轻一切,笑嗔道:“心猿意马。”
言罢,也不见他身形作势,已骤然又盘膝出现在石蒲团上。
曲晨正襟肃容,上前膝地跪叩道:“徒儿奉父命出岛赴京,特来聆听师父训示。”
柳自如俯视着他伏跪的背影,问道:“以你的修为,本已该至无剑之境,你可知为何迟迟丢不掉那个剑柄?”
曲晨直起身满怀迫切地望向他道:“徒儿不知,请师父指点迷津。”
柳自如缓缓地道:“武学成就虽重根骨禀赋,却也受限于心性脾气,你刚勇桀骜张扬外放原无可厚非,但放而无收,不能敛束,故而无法驾驭无形剑气。”
说到这里,他轻轻叹了口气道:“你与听云性情大异,你若有他一成自持,已可旷古烁今,他若有你三分不羁,也能独步武林。”
曲晨追问道:“那如何能放而有收、敛束自持呢?”
“忍。”
柳自如悠悠地道:“忍字,心头一刃,心头有刃,手中无刃,剑气便可大成,你什么时候能学会隐忍不发,敛有成无,便可登峰造极了。”
曲晨喃喃地重复道:“隐忍不发,敛有成无……”
柳自如笑了笑道:“你父亲能任事于你,足见你已可堪托付,武学修行归根结底离不开心性磨练,为师已无可授之业,剩下的要靠你自己在世事中慢慢领悟了,你去吧。”
“是。”
曲晨恭恭敬敬再叩首,方才起身退下。
柳自如静静目送他的身影远去,半晌,方又缓缓阖眸入定……
云低风紧,浪起如山。
锦曦岛的大海船却在忙碌地预备启航。
“爹,秦叔。”
青影一闪,曲晨已到了近前。
“此事就拜托你了。”
曲珣继续低声道。
老秦忙躬身揖道:“二爷放心,小人不敢有负重托。”
曲珣在他的手背上轻轻拍了拍,方才转身向曲晨道:“一路行止全听你秦叔安排,不可任性,否则……”
“我知道我知道……”
曲晨略有怨怼地悄瞄了一眼老秦:江染霞的事、兴隆帮的事搞不好都是他告的密!
这个老秦据说当年也是江湖上极厉害的一个人物,后来不知道为什么埋名隐迹地归附锦曦岛,心甘情愿做这赶车的粗活。
他虽是个粗人,偏偏对曲珣佩服得五体投地,每见之必行跪叩大礼,屡禁不止,最后也只得由他。
曲珣目光如炬地道:“你不用怀恨你秦叔,他什么都没说。”
他冷哼一声道:“知子莫若父,为父想知道些什么,不用谁来告密,你自己就把自己出卖了。”
曲晨想起做单线的事,脸一红,垂头不敢吱声。
曲珣这才开恩地将手中提的包裹递给他,道:“时候不早了,快些启程吧,这一场暴风雨下来,没个三四天不会停。”
曲晨接过包裹,发现比自己收拾的重了许多也大了许多,不由意外地抬眸道:“爹,你加了什么进去啊?”
“衣服啊。”
曲珣笑道:“进京嘛,自然要穿得体体面面的,况且……”
他眨眨眼别有意味地道:“你办完事回来必定要取道苏州,怎能不备几身像样的行头呀?”
曲晨知道自己的小算盘已被父亲一览无余,红着脸小声道:“爹……”
曲珣拍了拍他的肩膀,沉声道:“行稳以致远,忍小以成大,为父陪不了你一辈子,未来的许多路,终归要你自己去走的。”
“二爷,要开船了。”
老秦在一旁低声提醒道。
曲珣收回手来慈爱地道:“全力以赴做好你该做的事,带着你的心上人回来,为父替你打点后援所需的一切。”
“是。”
曲晨深深一揖,恋恋不舍地转身向着跳板而去。
曲珣望着他的背影含笑拈髯,冷不防只觉眼前一花,曲晨竟又折返到他面前,撩袍跪地深深叩首,声音暗哑地道:“儿子不在身边,请父亲千万保重身体,待儿子回来再行端汤侍水伺候父亲。”
“好了,好了,为父还没老成废物!”
曲珣不耐烦地挥手道:“快去快去!这会又磨磨蹭蹭不急了?”
言罢,他已自回身离去。
曲晨站起身,目送着雪青色长袍的背影晃晃悠悠渐行渐远——从前他总巴不得能找点由头离开这平淡无趣的孤岛,哪怕只是去秀沙镇玩两天都是高兴的,现在,即将千里迢迢远赴京师,他却忽然生出万般牵挂,只恨不能肋生双翼转瞬而归。
“少爷,该启程了。”
老秦在身后低声提醒道。
曲晨垂下头,深吸一口气,狠了狠心,猛地转身掠上船去……
海面铅涛汹涌,路旁树影狂舞。
曲珣仍旧一步一步四平八稳地走着,他的唇角还噙着一抹浅笑,双眸却已湿润。
走着走着,他转入一个岔路,缓缓向前,绿茵环抱之中立着一对坟冢,外面的狂风乱流丝毫打扰不到这里宁静。
芳草郁郁,碧树幽幽。
莹白的玉碑上刻着两行金字:
故先考柳公群大人
故先妣柳母秦氏孺人合墓
曲珣从石案的玉匣中抽出三支香来点上,插在玉质香炉中,默默地站着,凝望碑上的字。
许久,他才柔声道:“孩子们都长大了,也该让他们各自多些历练,轻儿不会有事的,你放心。”
坟茔两成双,萧然人独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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