宿雨虽停,阴云未开。

    孤零零的坟冢之前,又跪了一夜的人身躯依旧笔直。

    他的面前放着一个食盒,里面是仆役一早送来的点心和水,仆役转达曲珣的话:吃饱了才能跪得长久。

    但是曲晨只喝了几口清水,没有吃一点食物,继续直挺挺地跪着——就算说得再狠、藏得再深、掩饰得再好,拳拳爱子之心又如何能瞒得过去?

    曲晨明白,父亲如此煞费苦心地敲打他、惩戒他,实是一心眷爱,怕他误入歧途。

    这一夜他想了很多很多,从小到大、点点滴滴:他性子闹,静不下心看书,父亲就把天文地理古今史事都编成一个个故事讲给他听;他性子躁,沉不下心练字,父亲就日日陪他一同写字,还引导他将书法运笔与武□□剑相较;他性子急,耐不下心做事,父亲就想出花样百般的新奇游戏让他在玩耍中磨练性情……

    虽然他早就知道曲珣不是他的生父,但他从未感觉自己比父母双全的谭菲绯少些什么,就算他淘气、闯祸、做错事,曲珣也都是谆谆教导,从没有打过他,更没有说过半句昨日那般的诛心之言。

    曲晨静静地望着“曲珣之墓”这四个字,想起父亲鬓边的白发、眼角的皱纹和雨中艰难行进的背影,将将二十载光阴,受之良多,却无以为报。

    他抬手轻轻地摹着墓碑上的字,良久,忽然哑声轻吟道:“亲恩难酬春易过,独倚栏干怨春暮。寄言孝子须惜时,流光暗促亲颜移。春盘荐脆须及早,莫待酒浇坟上草。”

    吟罢,他扶碑垂首,暗自神伤。

    忽然间,“咯楞”一声轻响,紧接着,墓碑竟突然移动起来!

    曲晨吓了一跳,收回手来无措怔望:石碑缓缓移开,露出一个黑黢黢的方洞,紧接着碌碌声响,从洞中缓缓升起一个人来——雪青长袍襟松带缓,三绺美髯神懒情闲。

    正是曲珣!

    “喀嚓”一声,升起的石台停稳,曲珣缓步走到一旁,伸手一拨石碑,石台慢慢向下沉去,墓碑也缓缓滑回原地。

    他满意地一笑,拍了拍石碑,这才转过身来,瞥了一眼地上的食盒,看向呆跪在地的曲晨,摇头笑道:“你该知道,苦肉计可不管用。”

    曲晨这才回过神来,忙垂首道:“孩儿不敢耍弄心计,实是在父亲坟前无心下咽……”

    “嗯嗯嗯,”曲珣受用地点头道:“你有这般孝心总算为父也没有白疼你一场。”

    他微微一顿,转而道:“不过,你若仍是不省己过,为父也还是不会许你起身。“

    曲晨叩首于地怆然道:“孩儿罪不可赦,愧对父亲养育教导,不敢起身,更不敢求任何宽恕,听凭父亲发落。”

    曲珣听他以“罪”自论,眸中已有了欣慰之色,却仍是不动声色地淡淡问道:“你何罪之有?”

    曲晨叩首道:“我以一己之怒,夺人性命,草菅生灵,丧心败德,实无可恕!”

    他说一句便狠狠叩首一下,只撞得地上铺的青石板咚咚作响。

    言罢直起身,额头上已见血痕,他垂眸端跪凄然道:“我罪孽深重,虽死难赎,师父若要废我武功,也是我咎由自取,父亲若不许我再见霞儿,我……我……”

    他声音一颤,眼眶发潮,强咬着牙道:“我也是罪有应得。”

    曲珣一言不发地听着,唇畔已悄漾起一丝欣慰的微笑:这小子,对什么都不上心,独只痴迷武学,如今又有了心尖上的人儿,现在他既然准备好接受失去这两样的惩罚,可见是真的明白其错之重,这一夜显是深思悔过备受煎熬。

    “只是,”曲晨抬手狠狠地擦了擦眼睛,仰起头来,眸光郑重语声恳切地道:“求爹不要误会霞儿,她并没有狐媚误我,当初她为了陌路相逢的一对祖孙,不顾性命挺身相护,她最是恤人惜物,连一花一草都不忍攀折,是我误了她,是我配不上她……”

    他说着,尾音一颤,喉头哽塞,垂首忍泪。

    曲珣笑了笑道:“你既今生都不再与她相见,我误不误会又有何要紧?”

    曲晨黯然哑声道:“都是我的错,纵使今生无缘,也不能让她为我枉担罪责。”

    “哦——”

    曲珣拖长了声音点了点头,拈须道:“这么说,她将来万一过了门,我这个做公公的连说都说不得一句了?”

    曲晨不由一怔,抬头只见曲珣蹙眉摇头道:“我原还不忍阻你姻缘,想换个惩罚,既然如此,那还是不让她进门的好!”

    自小到大,父亲说出的惩罚从来是铁定无改,况且此次又是前所未有地动怒,曲晨本已心死念绝,只想着从今往后孤守一世相思,再不见别的女子,却不料此刻听得曲珣的话竟是大有转圜的余地,简直欣喜若狂,不顾一切地膝行上前抓住他的袖子道:“爹,爹,没有的事,霞儿若过门,爹就是公公,她与儿子是一样的,爹自然骂得打得,哪里会说不得?”

    “哎哟哟!”

    曲珣啧啧道:“瞧你说的,难道爹给你娶个媳妇进门就是为了打她骂她的吗?爹在你心里就是这般凶蛮无理?”

    “不是的,不是的!”

    曲晨方寸已乱,完全没发现曲珣唇角掩饰不住的笑意,只是急声道:“爹是最好的父亲,最慈祥和蔼!”

    他仰脸哀求道:“爹你可怜可怜我,你换个法子惩罚我,我保证以后绝不再犯!”

    曲珣饶有兴致地瞧着他道:“若是武功和霞儿,只能留一样,你选哪个?”

    “霞儿。”

    曲晨毫不犹豫地道。

    曲珣微微意外:总以为这小子必然犹豫不决,或者起码要纠结片刻,没想到他竟回答得如此干脆!忍不住提醒道:“你这一身修为可是常人不及,你自己花了多少心血,你可记得?”

    “我知道,”曲晨一字一顿道:“弱水三千只取一瓢,为取而舍,方是真心,再多心血再多难得我也愿为她而舍!”

    望着他眸中的坚定,曲珣愣怔了一晌,不禁也有些动容:这臭小子,从来就是个什么都要占的霸王脾气,为这一项,打小到大也不知道跟谭菲绯干了多少仗、拌了多少嘴、置了多少气,如今竟能这般果断作出取舍,可见对那女子用情之深。

    他点了点头,叹道:“你这一身功夫上也有你师父十几年的心血,你舍得痛快,为父倒是下不去手。”

    曲晨听他这般说,方才意识到:自己这一身武功所凝聚的并非自己一人之力,如此轻易言弃岂非辜负了师父十数载悉心培养?

    一时心里又惭愧又难过,他眼圈一红垂首无言。

    这小子竟变得如此多愁善感,果然情可伤人、亦可改人!

    曲珣终于开恩地放过他,笑道:“也罢,既然你如此痴情,也识恩义,为父就改一个既不毁你武功,也不断你姻缘的惩罚,你可愿意?”

    “愿意!我愿意!”

    曲晨喜出望外,忙俯身磕头道:“多谢爹开恩!”

    “哎哎哎,”曲珣俯身扶道:“看把脑门磕破相了,你心上人该不喜欢了。”

    曲晨站起身来,眼圈还红着,眸中却已阴霾尽散。

    父子两个回到家中,已有仆役来厅堂里摆了午饭。

    二人对坐桌前,曲珣笑道:“吃吧,吃饱了才好受罚。”

    曲晨跪了一日两夜,早该饿了,只是先时心头思虑重重,压抑肠胃,倒并不觉得,此刻知道武功和爱人这两样他最在意的皆可得保,自然心头一畅,方觉饥肠辘辘,听得父亲这般说,已顾不得礼让,端起碗来便是一通狼吞虎咽。

    曲珣含笑瞧着他,自己也举箸慢慢用饭。

    一晌吃罢,又让曲晨梳洗更衣,调理齐整,曲珣才带着他来到后院。

    曲家后院之中,一汪浅池,数尾红鲤,翠竹葱郁,假山壁立。

    曲珣走到假山前拨动机关,喀楞一声山壁轻响,露出一个门洞。

    曲晨乖乖地当先走了进去——这个密室他熟得很,小时候为了他顽皮好动静不下心来练字,曲珣就带着他来这密室,四壁徒然、光线绝佳,一桌一椅,笔墨纸砚,再没有什么可分神之物,他只得在父亲的注视下乖乖提笔练字。

    后来,他长大了,偶尔也会来此闭关修习内功,近两年倒是不怎么用这密室了。

    密室依旧采光良好宽敞安静,只是多了一张窄榻,一些简单的日用之物,正中摆着的一张大桌子好像也跟从前的不太一样,凳子倒还是旧的那只,最奇怪的是桌边竟然放着一篮鸡蛋。

    曲晨不解地看向曲珣,见他示意自己在凳子上坐下,便老老实实照办。

    待他坐好,曲珣方才缓缓开口道:“你自己选的惩罚你可认账?”

    “我认。”

    曲晨郑重其事地回道。

    曲珣走到桌前道:“说难不难,也许你今天下午就能过关,说易不易,也许你一辈子都过不了这一关,你可愿受?”

    曲晨肃容道:“我愿意。”

    “好!”

    曲珣沉声道:“你枉杀三十二条性命,想要保住自己的一身武功和一世姻缘,那得看这三十二个冤魂肯不肯放过你,”

    他拍了拍曲晨面前的桌子道:“这张桌子我精心调校过,保证没有任何倾斜、摇晃和不平整,你只要在这桌子上同时竖起三十二只鸡蛋,就证明这三十二个冤魂已经原谅了你的过错,你就可以从这间屋子走出去,离岛去寻你的心上人。”

    他指了指地上装鸡蛋的筐道:“这筐里有四十只鸡蛋,你若是不小心在手上捏碎了或者掉在地上摔破了导致数量不够,我可以再给你加,但是,我最多只会给到你一百个鸡蛋,也就是说你最多只能弄坏六十八只鸡蛋,再多,你手上的鸡蛋数量可就不够了。”

    “如果鸡蛋不够了会怎样?”

    曲晨忍不住问道。

    曲珣笑了笑道:“我说过,只有在这桌子上同时竖起三十二只鸡蛋,你才可以从这屋子走出去,如果连鸡蛋都不够了,那你就只能一辈子待在这里了。”

    曲晨拿起一只鸡蛋,在手里看了看,竖起来放到桌上,一松手,蛋就倒下了,他忙伸手按住,生怕掉在地上,忽然眼珠一转,拿起鸡蛋在桌面上轻轻一磕,再松手,鸡蛋果然站住没动,他得意地笑道:“这样可以吧?”

    “哎呀呀!”

    曲珣摇头道:“好好的鸡蛋你把它磕破做什么?现在你只有九十九只鸡蛋可用了。”

    说着,他拿过桌上已经磕出一个小洞的鸡蛋扔进旁边的瓦钵里。

    曲晨急道:“哎,这个我只是试试,这个不能算!”

    “怎么不能算?”

    曲珣敛容道:“既然走进这屋子,惩罚就已经开始了,你刚才说过认罚,自然就要依我的规矩,哪有你讨价还价的余地?”

    曲晨不敢吭声了,又在篮里拿出一个鸡蛋,左扶右立,摆弄了半天,依旧没有立起来,不觉气馁地罢手道:“爹你不如明说要把我在这里关一辈子好了!”

    曲珣挑眉道:“此话怎讲?”

    曲晨指着躺倒在桌上的那个蛋道:“这么圆溜溜的一个东西,怎么可能在桌子上竖起来!”

    曲珣笑而不答,伸手拿起桌上的鸡蛋,拢在手中竖到桌上,一晌,将手轻轻抬起,那只鸡蛋竟神奇地稳稳立在桌面上!

    曲晨瞪大双眼不可思议地凑过去看:没错!没有任何东西辅助,鸡蛋就是稳稳竖着!

    他无法置信地伸出手指轻轻一触,鸡蛋应指而倒,他忙伸手接住,细看鸡蛋和桌面,果然什么猫腻都没有!

    曲珣勾唇一笑道:“生下来三四天内的鸡蛋最易竖起,为父给你的这些都是昨天刚生的蛋,保证新鲜,但你若拖得久了,可会越来越难。”

    满意地瞧着曲晨一筹莫展的苦恼样子,他接着道:“一日三餐会有人送来,你好好玩,若是成功了,或有什么需要,屋角那有根绳子,你拉一下,自然有人过来。”言罢,转身向门外而去。

    曲珣的唇角满是笑意——早就想找个机会煞煞这小子的性子,偏偏他脾气虽毛躁,除了学武却是无欲无求,若是平白把他关到这里立蛋,搞不好他真能跟你耗上几个月!现在的时机刚好:这小子心心念念惦记着出岛去会他的心上人,越是在他着急的时候,越好磨他的性子,这立蛋其实没有什么太大的诀窍,只需沉心静气便可,而对他来说难就难在于焦躁之中把持心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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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

    亲恩难酬春易过,独倚栏干怨春暮。

    寄言孝子须惜时,流光暗促亲颜移。

    春盘荐脆须及早,莫待酒浇坟上草。

    南宋,王奕,《春晖亭为榉川子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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