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夜万里,山水千重。
海上生明月,天涯苦离人。
曲晨坐在院里望着夜空中玉钩如眉,举起酒坛缓缓喝了一口。
闲闲懒懒的脚步声自院外的路上传来,他知道:父亲从止望亭回来了。
不记得是哪年开始,只要有太阳,曲珣每天都会坐在止望亭里饮酒看日落,一直坐到月升,然后才晃晃悠悠回家。
虽然不会武功,但是在曲晨的心里这个爹却是个厉害得了不得的人——天文地理、政农工商、古史今闻,从小到大只要他们能问得出,曲珣必有一番卓越见解。
曲晨甚至有些可惜父亲没有早生千年,否则,他毫无疑问会是不输于卧龙凤雏的神人:柳轻能够博古通今,才动江湖,全是受教于他,而锦曦岛之所以超然尘外却能富庶自给、衣食丰盛也全靠他一手经营。
脚步声在院门口停了停,曲珣不紧不慢走到院中的紫藤架下,在曲晨身边的竹凳上坐下来,瞟了一眼他手中的酒坛,又扭头顺着他的目光看向天空中的一轮弦月,忽然晃着脑袋轻轻吟道:“平生不会相思,才会相思,便害相思。身似浮云,心如飞絮,气若游丝。空一缕……”
“爹——”
曲晨忍无可忍地打断了他。
“啊?”曲珣对着他眨了眨眼笑道:“这不是相思酒吗?”
“你瞎说什么呀!”
曲晨红着脸咕哝道。
曲珣笑笑地注视着他的双眸道:“不想她?”
被说中心事又没有勇气承认,曲晨只得举起酒坛咕嘟咕嘟喝酒来遮窘。
曲珣皱起眉道:“欸?这就奇了!都说有情人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你这都一二三四五六七八……哎,几十秋过去了,竟然一点都不想她,可见得并无真情,那这门亲事为父可不能答应!免得误了霞儿的终身幸福。”
听他说不同意,曲晨忙放下酒坛急道:“爹……”
“真的不想她?”
曲珣微眯双眼似笑非笑地瞅着他问道。
“想!想还不行嘛!”
曲晨懊恼地投降道。
“有多想啊?”
曲珣却没有放过他,反倒兴致勃勃地支颐问道。
曲晨赧然垂首小声道:“日日都想。”
“日日?”
曲珣略带不满地蹙眉道。
曲晨抬眸觑了父亲一眼,忽然举起酒坛猛灌了几大口,把坛子重重放在面前的石几上,鼓足勇气大声道:“时时都想她,刻刻都想她,一呼一吸都想着她!”
这些日子郁结在心的噬骨相思忽然被这般宣诸于口,竟让他有种如释重负的畅快。
曲珣满意地点头笑道:“这就对了!男子汉大丈夫,敢爱敢想为什么不敢说?”
曲晨横着心说了这番话,虽不认为会被斥责,却也没想过他竟如此赞赏,不由微微意外地道:“爹,你不生气啊?”
“生气?”
曲珣意外地扬眉道:“我为什么要生气呀?”
曲晨垂首嗫嚅道:“我……我一天到晚只想着儿女私情……”
“儿女私情有何不对?”
曲珣笑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你也到了该谈婚论嫁的年纪,难得恰好有了自己钟意的人,岂非强似听信那些媒婆胡吹乱嗙?”
曲晨闻言喜出望外道:“爹,那你同意啦!”
“欸——”
曲珣敛容摆手道:“这我可没说!”
“爹——你就答应吧。”
曲晨居然破天荒地撒起娇来。
曲珣的头却摇得仿佛拨浪鼓一般,正色道:“我连这位姑娘的出身、家世、性情、人品一概不知,就盲目应下婚事,这岂是为人父之道啊?”
曲晨无言以对,只得悻悻地抓起坛子来喝酒。
曲珣瞧着他,唇角悄然一勾,接着道:“不过呢,你若将这姑娘的身世来历、性情品格说给我听听,让为父对她有所了解,说不定我很快就会同意了呢?”
曲晨放下酒坛,在他的炯然凝注下小声道:“她……她今年快十六了……家住在苏州。”
言罢,他不安地垂首——是的,细想来,除了这两点,自己对江染霞其实一无所知。
曲珣细察着他的神态点了点头,心中了然,缓缓地道:“为父知道,你与她虽萍水相逢,但共历艰险、同抗强敌,有生死相托的情分,患难生情,必是真情,你若只求缘不求分,为父断不阻你。可你若有心将此情缘化为姻缘,那就不是你和她二人之间的事,而是两家子的事,咱们虽不在意门第出身,未必她家里人就不在意,况且,她都快十六了,有没有婚约?若她已许了人家,难道咱们还去抢亲不成?”
婚约?!
曲晨从未想到过这点,急道:“不会的,她从没说过自己有婚约!”
“傻小子!”
曲珣无奈地道:“哪个姑娘家会把婚约之事挂在嘴边呢?你问了么?她亲口说了没有许人?”
“我……”
曲晨张口结舌,只得气馁地低头不语。
曲珣瞧着他垂头丧气的样子满是宠爱地无声一笑,话锋一转道:“门第也罢、婚约也罢,终归还可事在人为,就算她已有婚约,或者她父母不同意,为了我儿终身幸福,为父也会尽力筹谋,一定帮你把她娶回来。”
曲晨欣喜若狂地抬头唤道:“爹……”
喉头一哽,他的眼眶竟有些热了——曲珣有谋国之能,若肯为他出头,必无不成之姻缘。
“不过,你也别高兴得太早。”
曲珣又慢悠悠把话往回收道:“有比家世婚约更重要的事,你若不照实说明白,那这桩婚事我可绝不答应!”
曲晨听他说得郑重,又见他容色肃然,不似平日诙谐戏谑之态,不觉紧张起来,正容道:“孩儿岂敢欺瞒父亲。”
曲珣点了点头,问道:“那你是因何会喜欢上霞儿的?”
“我……”
曲晨忽然愣住了——因何喜欢她?自己从未想过!
隔了半晌,他才轻如梦呓般地道:“她善良、勇敢、聪明、乖巧,还好学,也不娇气,她总能做些出人意料的事、想出些稀奇古怪的点子、说出些惊世骇俗的话来……”
“哦?她说了什么惊世骇俗的话?让为父也长长见识。”
曲珣饶有兴致地问道——曲晨从小就张扬不羁,能让这小子觉得惊世骇俗的话倒还真是不多。
曲晨抬头回忆,正看见天幕中的星河,笑道:“她说:天上一天,地上一年,咱们在地上年年见牛郎织女鹊桥相会,岂非是说他们两个天天都在相会吗?”
“嗯嗯嗯!”
曲珣点头道:“果然是个心思伶俐的姑娘,想法也甚是刁钻古怪。”
曲晨见他喜欢,也不觉高兴起来,笑道:“她鬼心思可多了,一不小心连听云都着了她的道。”
曲珣淡淡地问道:“轻儿也知道你们的事?”
“知道啊!”
曲晨的情绪已放松下来,举起酒坛来喝了一口。
“哦,他是什么态度?”
曲珣嘴上问得随意,眸色却已认真。
“他啊……”
曲晨放下酒坛道:“他要我多让着霞儿。”
曲珣满意地一笑,接下来他只有最后一个问题了:“那霞儿可有说过对你有意?”
曲晨脸一红,道:“她一个姑娘家,怎么好意思说这样的话?”
曲珣微微蹙眉道:“那你如何确定她的心意?”
“我……我自然是知道的……”
曲晨声音低若蚊嘤,眼波漾若春水。
“哦哦哦,”曲珣歪下头来凑到近前看着他的表情神神秘秘地道:“你们已有肌肤之亲了?”
曲晨骇得跳起身来,脸一直红到脖颈,急道:“我怎会做那种事情!”
曲珣盯着他的双眸道:“既然没有,那你支支吾吾的做什么?”
“我……”
曲晨瞬间没了脾气,低下头不吭声了。
“你不愿说我也乐得省心。”
曲珣说着话便拂衣欲起身。
“我说我说!”
曲晨慌忙按下父亲。
曲珣抬眼静静地审视着他。
曲晨坐回凳上,慌乱地不敢接触父亲的目光,良久,才嗫嚅着道:“我说了,爹可不要骂我。”
“你还没说呢,我怎么知道要不要骂你?”
曲珣脸上虽是微笑,眸中却有些凝重。
曲晨红着脸,低着头,忐忑不安地小声道:“我……我搂了她。”
“然后呢?”
曲珣语声平静地追问道。
“她没有拒绝。”
曲晨轻轻地道——那人儿虽然挣扎了一下,但马上就停住了,安静地由他抱着,那样柔弱的温软便是他时时刻刻的眷念。
“后来呢?”
曲珣的语声很轻柔,仿佛怕惊散他心头的缱绻情思。
曲晨微微失落地道:“后来……我就从江船入水口潜下去上了岸。”
失神了半晌,他忽然发现父亲没有说话,瞬间紧张起来,忙抬眸解释道:“爹,我没有要轻薄她之意,就是当时要走了,我……我舍不得她……”
曲珣释然点了点头道:“发乎情,却未止乎礼,虽然唐突,但出于真心,彼此依恋,倒也无可厚非。”
曲晨原以为一顿申斥在所难免,没想到竟有此说,不由如释重负,未免生出喜色。
曲珣却板起脸来道:“这次虽不责你,但此等越礼之举不可再犯!你既钟情于她,当有敬重之心,不可生亵慢之意。”
“不会的!”
曲晨忙道:“我心里是敬重她的,绝没有一丝一毫亵渎之念。”
“那就好!”
曲珣轻叹一声道:“否则,我这些年可就是白操心了。”
已经把心头最大的忌惮交待了,曲晨反倒觉得轻松下来,忍不住凑上前有些期待地问道:“爹,你说她就这样……没有拒绝,是不是……也喜欢我?”
曲珣回望着那小子眸中满满情窦初开的青涩悸动,宠爱地一笑,道:“这可不一定,还要看她是一个什么样的女子。”
“霞儿不是那种轻浮的女子!”
曲晨忙辩解道。
“我知道,”曲珣柔声道:“她若是那样的女子,我儿怎会为她动心呀?”
曲晨赧然一笑,忍不住又抬眸望向夜空。
月如钩,勾起情思无数。
曲珣默默地凝视着他,目光中似有无限感慨和回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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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
海上生明月。
唐,张九龄,《望月怀远/望月怀古》
平生不会相思,才会相思,便害相思。身似浮云,心如飞絮,气若游丝。空一缕……
元,徐再春,《折桂令·春情》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先秦,《诗经·国风·周南·关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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