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染霞翻动着已在吱吱冒油的兔子,轻叹一声道:“这人呐,好中有坏,坏中有好,怎么能说得清呢?便是十恶不赦的杀人强盗也有孝母爱妻之好,便是……”

    她忽然扭过脸向着柳轻邪邪一笑道:“如公子这般的谦谦君子,也有作弄人之坏,叫我可怎么说呢?”

    柳轻一怔,这才发现不察之下竟已中了这丫头的圈套,没抓到她的话柄,倒被她拿住话头调笑了一番。

    他虽平日谦退无争,但词锋机变却素来自负,就是与了事这般的高僧大德论禅辩道也并无几分逊色,如今竟在这鬼丫头手里吃了个瘪,倒是始料未及,脸不觉微微一红,佯怒道:“好啊!有道是饮水思源,这兔肉还没入口,你就编派起我了?”

    江染霞早换了一脸的讨好陪笑道:“公子别生气嘛,我是饿晕了胡吣的。”

    柳轻别过头去装嗔不理她,心头虽有被挫败的惆怅懊恼,更多的却是欣赏和惊喜,还有……一丝想要扳回一局的不甘。

    江染霞眼珠一转,献宝似的把烤得香喷喷的兔肉送到他面前道:“公子,兔子烤好了,你尝尝香不香?”

    柳轻赌气也不与她推让,伸手便接过来,故意板着脸道:“我全吃了,一口也不留给你这个小白眼狼!”

    江染霞看了看自己一双空空如也的小手儿,委委屈屈地“哦”了一声,两手捧着脸蛋,眼巴巴地对着他道:“那我看着公子吃。”

    活脱似一只坐在饭桌旁等食的小猫儿。

    柳轻伸手连臀撕下一只后腿,只听她夸张地“咕嘟”咽了下口水。

    知道这丫头故意装可怜,他又好气又好笑地揶揄道:“这会你的肚兄怎么倒不吱声了?”

    江染霞弱弱地道:“它已经饿得叫不动了。”

    也不知曾有多少女子在他面前装怜讨宠,偏偏这个演得最假的坏丫头总令他招架不住!

    柳轻本想自顾自吃两口气气她,终究是硬不下心肠,将兔腿递到她面前柔声道:“小心烫。”

    哀怨的小脸上瞬间被笑靥点燃,江染霞也不客套,生怕他反悔似的一把接过来,喜道:“我就知道公子是最好的……”

    后面的奉承讨好之辞已经全被兔肉堵回喉咙了。

    对着那阴晴反转的小脸儿,柳轻既怜又爱,却是半分生不出恼意来,他知道自己的心已经沉沦了,但他不想挣扎——他已经不再怕那个万劫不复的深渊了:地狱火汤又如何?霞儿,你什么都不必知道,你只要这般快快乐乐无忧无虑地疯下去,让我一个人来应这场劫便好。

    一张满足的小脸儿上已是油光闪闪,毫无吃相的人儿一门心思都在手中的兔腿上。

    月升星聚之时,一只兔子还剩小半,江染霞意犹未尽地吮干净十指,打了井水来和柳轻洗漱一番。

    小土屋中,简陋的竹床已塌了半边,只剩下床板还算可用,被江染霞拖到一旁擦洗干净,床头处放着柳轻的包裹,她笑道:“公子的外袍也脏了,不如脱下来垫在这床板上,也好睡得舒服些。”

    柳轻听她意思是让自己睡在床板上,遂问道:“你睡哪里?”

    “哦,我睡那边。”

    江染霞回头指了指对面的墙角。

    柳轻这一边的墙虽然破落,但好歹也能遮挡一下,她那一边的土墙却已崩了大半,勉强在一地狼藉中腾出个角落。

    “这如何睡得?!”他蹙眉道。

    江染霞忙笑道:“自然不会直接睡地上,我还没收拾好呢。”

    她说着,转身跑出去,抱了一大捧没用完的柴草铺在那角落,匀了匀平整,再将先时垫在石头上的包袱皮拿进来铺上,一歪身子坐上去颠了颠,笑道:“看,这样就好了,我个子小,这个地方正好,”接着催道:“公子累了一天,快去歇着吧。”

    柳轻没有反对,转身走到床板边,脱下外袍,在床板上垫好,坐下身,打开自己的包裹,拿出一件干净的外袍,走回来俯身给她盖上。

    “嗳,我……”

    江染霞想要推开,却被他截道:“夜里凉。”

    柳轻目光里的坚决令人不敢违拗,她终于顺从地垂眸“哦”了一声。

    他这才直起身,走回床板边坐下,收好自己的包裹,翻身枕着向壁而卧。

    “公子也该盖一件……”

    江染霞的声音自他身后轻轻飘来,已有些朦胧。

    “现在太热,一会我会盖的。”

    柳轻背着身回道。

    那丫头没有再说什么,两人各自静静地躺着。

    月光几无遮拦地洒在这间残破的土屋中,虫声轻吟,微风柔抚,院中不知哪里的野鼠被肉香诱来,簌簌地翻找,不时吱吱掐斗几声。

    就在这不安静的夜里,身后人儿的气息却渐沉渐重,终于变为绵长而酣甜。

    柳轻的眸在黑暗中闪烁着——他之所以背过身,是不想江染霞看见自己始终不曾合眼:这一天,他的确是太累了,所以生怕自己一阖眸就真的睡着了。

    确认背后的人儿深入梦乡,他才小心地翻身坐起。

    幽暗逼仄的角落里,蜷成一团的小身子在外袍的笼罩下更显柔弱,就是这样单薄脆弱的人儿,却总想把最好的所有留给他,总想用尽她孱弱的力量照顾他。

    柳轻走到柴草堆前,弯身,极尽轻柔极尽小心地和着袍子抱起江染霞缓缓走回床板边,小心翼翼地将那个睡得浑然不觉的丫头放在床板上,拽过自己的包裹轻轻给她枕好。

    熟睡中的人儿却是毫无感激之情地蹙了蹙眉,不耐烦地翻了个身,似乎是在梦中感觉到舒展开身子的愉悦,唇边漾起一丝浅笑。

    柳轻疼爱地一笑,将翻乱了的袍子替那丫头再盖盖严实,方才转身走到那角落的柴草堆旁坐下。

    身已倦极,心却不舍睡去,他侧身靠在土墙残垣上,贪看着对面沉浸梦乡的人儿——从小到大,谭菲绯有谭容夫妇宠溺,曲晨虽是孤儿但也被曲珣爱若亲生,只有他,柳自如虽也关怀,但性情所致总是温淡如水,今天这大半日,他却从她的身上数度享受到二十余年来梦寐以求的那种疼爱。

    再贪恋的凝眸也禁不住疲倦的侵袭,他终于不支地渐渐阖拢双眸——无星,我不与你争,我只悄悄地偷她这几日的温柔便知足了,待你归来,她还是你的……

    明月无声,俯照苍生。

    月华,映着残破土屋中的一对人儿,也映着海边码头的角落里另一个疲倦的身躯。

    黎明前的码头寂寥凄冷,这个人泥尘满身,衣服早已看不出本来的颜色,昔日清朗的双眸血丝密布,满脸胡茬,一头乱发,只怕是相熟之人面对面也未必认得出他便是武功盖世名噪江湖的锦曦岛主之徒——无星公子。

    第四日下午,曲晨就发现天空逐渐云开雨住,心头更是焦急——他一路向东南海岸而去,这几日吹的又都是东南风,也就是说江面上很快也会放晴,一旦天气好转恐怕便是江船要面临更大危难的时候!

    他慌乱、焦躁,连每天起码的两个时辰都睡不着,与其翻来覆去浪费时间,他干脆放弃了睡眠,目不交睫地奋力赶路。

    他甚至舍不得停下来喝水、吃干粮:饿了,就胡乱塞一些食物在嘴里,反正他吃什么都是味同嚼蜡;渴了,就随手灌两口水囊里的水,反正喝多少水他的心里都是油煎火烹。

    翻山越岭,脚不沾地。

    日行千里,夜行八百。

    如果江湖中有人知道他这两日脚程之速恐怕也足够传唱武林了。

    可他还是嫌慢!

    日出,日落。

    日出,日落。

    他全力以赴地跟天地争夺每一个瞬息,因为他知道:每一个刹那都可能是天人永诀的时刻,一丝一毫的耽搁都可能令他抱憾终身。

    今天是第七日的凌晨,他终于到了海边码头,可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拼尽全力争夺来的时间一点一滴地白白流逝,汇聚成一刻、两刻、半个时辰、一个时辰……

    因为没有船!

    除非事先有信预定,否则锦曦岛的海船只在每日未正时分入港,如果岛上无人下船买办物品,那么停留一刻后,海船便离港回岛。

    而他们此行既接不到岛上的飞隼,自然也就无法传信召唤海船。

    看天色,现在恐怕连寅初都未到,所以,曲晨只有眼睁睁地瞪着海平面苦等。

    他本可以趁机睡一觉歇歇,但是,一闭眼他就会看到一个草丛,草丛里有一个小小的身躯鲜血淋漓,一群赤目獠牙的野狗正聚在一起啃食着那具尸身,然后,他就从撕心裂肺的惊恐绝望中醒来……

    霞儿,霞儿,你答应过会无恙,你一定要等我!

    时间是公平的,无论是白天还是黑夜,是欢乐还是痛苦,它从不增一分,也不减一分,所有的增减只是在人心里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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