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缕水声飘来,接着,又是一声。
柳轻缓缓睁开双眼:空气湿润,窗格灰暗,滔滔江水,浅吟低叹。
原来只是一场梦。
他微倦地阖眸——外面在下雨吗?为何听不见雨声?
外面的确在下雨。
细雨如烟,无声潜润。
烟雨中,船亭下,娇小的人儿正身端坐,垂眸凝神,粉唇微翕,平静而专注,良久,手中持着的佛珠方才移过一颗。
曲晨站在花厅门口,静静地凝睇她,没有出声,也没有靠近。
他虽不至于毁僧谤道,但却最瞧不上这些和尚道士故弄玄虚,他才不信世上有什么神仙菩萨能有求必应,他只相信自己想要的就得靠自己去争取。
可她却偏偏笃意修佛!
曲晨默默地凝眸在无声持诵的人儿身上:这样的她少了平日的温暖和鲜活,多了一种让他不安的空灵远世。
霞儿,若世上真有佛就好了,无论上天入地我都去求他,求他放过你这一世的心,让你眼中有我,心中有我,我不贪心,只求这一世而已。
他心潮涌动,竟没有注意到柳轻已经站在卧舱的走廊口。
花厅的后墙开着,一眼便可望到门边的身影和亭中的侧影。
柳轻凝视着曲晨的背影:
从前一直跟在身后的小男孩,不知何时已悄然比自己高出了小半头。
他从小性子就闹,除了学武,没有什么能让他静下来的。
他总嫌岛上的日子过于平淡,一个眼错便要兴出点事端。
柳自如当年让他们两个比“隔空递物”之慢,除了为训练他们内功运气,也是想以此磨磨曲晨的性子。
结果,功成了,性子却没变!
如这般安安静静站着、坐着或看本书,那是绝无可能的事!
但现在,他显然已经在那里站了很久,如此,也算是成长了吧?
柳轻的唇角微微一动,他原是要笑一笑,不知为何却没有笑出来,便回身缓缓向走廊的另一头而去——本还想瞧一眼船亭里的人儿,但他终究没有看,就算心还留在原地等着看她,人却已走远。
曲晨终是察觉到了廊中悄悄离去的足音,刚要回身,只听江染霞道:“你站在这里做什么?”
他转眸,见她正歪头瞧着自己,忙笑道:“我看你在念经,怕打扰你。”
江染霞点着头,一脸“你很懂事”的赞许,笑道:“我现在念完了,你过来坐吧。”
曲晨这才上前去坐到她对面,笑嘻嘻地道:“你念经是求菩萨保我们平安吗?”
“自然不是!”
江染霞对着他笑笑道:“你武功那么厉害,一个人能打两船人,我若要求平安,念你便是了,何必舍近求远?”
曲晨原想着她若是果然求平安,就对她说:有我在,我保你平安,不如你求我吧。
没想到被她抢先说了去,他不觉脸一红,扯开话题道:“那你一清早念的什么经?”
“我在给昨夜死去的人超度呀。”
江染霞一脸理所当然地道。
“啊?!”
曲晨讶然道:“他们可是敌人哎!”
江染霞微微一笑道:“能渡自己所爱之人,非为善心,乃是私心,能渡自己所恶之人方是大善。”
曲晨皱眉道:“那如果你有一个恨之入骨的仇人,你也愿意渡他吗?”
江染霞愣怔了半晌,缓缓摇头道:“我现在还做不到,我……”
她垂下头捻着手里的佛珠黯然无语。
难道她真的有一个恨之入骨的仇人?
难道她一心修佛只是因为无力复仇?
曲晨心口一疼,情不自禁地将她握着佛珠的手拢在掌心,郑重地道:“霞儿,你若是受了什么委屈,讲给我听,无论是谁,我都替你讨回公道!”
只要有我在,从今以后你什么都无需隐忍!
江染霞没有说话,只是定定地望着自己被他捧在掌心的手。
没得到任何回应,曲晨顺着她的目光看去,蓦地一惊,慌忙撤回双手弹身跳开,略显慌乱地道:“霞儿,我不是故意的……我……”
他正绞尽脑汁想着怎么解释,却见江染霞抬眸浅浅一笑道:“你不要瞎猜,我哪里有受了什么委屈?”
曲晨察言观色,见她并无愠恼,方才小心地坐回去,只听她接着道:“我虽不能化恶因为善果,但也知放下执念便是放过自己,所谓渡人如渡己,大概也就是这个道理,只是我修为尚浅,还不能有如此纯善之心。”
曲晨轻叹道:“你若还算不得……”
他的话音骤然被衣袂破风之声打断。
“后面有一艘船全速逼近。”
白影一闪柳轻已到了亭中,接着道:“左右有两船包抄。”
他声音一顿,看着船头蹙眉道:“前面也有一艘。”
烟雨弥漫,将水面和天空混沌在一处,敌船便借着这迷蒙悄然潜近。
“快进花厅!”
曲晨说着,一回头,见江染霞已经乖乖地跑进花厅中间去站好了,他才安心地一笑,飞身上了亭顶。
柳轻也跟进花厅,伸手在厅中央的饭桌上一掀,桌子从中裂开迅速向左右收折,桌下的甲板格楞一声轻响,现出一个黑洞,缓缓升起一个木台。
昨夜厅中昏暗,江染霞又一心关注外面,曲晨点灯时花厅的一切都恢复了原样,所以并未看清这些机括。
此刻,只见升起的木台上竖着各种形状奇异的木枢,有的正沿着一根轨道缓缓移动,有的则只是静止不动。
她正惊奇乍舌间,忽闻厅中一个声音急促响起道:“左右货船侧面有铁甲利刃,可能要撞我们。”
柳轻向着花厅柱子虚空一抓,只见灯架一拧,花厅两侧窗格大开,果见左右两艘大货船挟风而来,不止船侧,整个船身皆被铁甲覆盖,而正对着他们的船侧,不光有铁甲,还带着密密森森的利刃,如同一只钢针铁皮的大刺猬呼啸袭来气势夺人,江染霞吓得不由自主向后退了半步。
“怕了吗?”
柳轻虽全神关注着敌船,但也没有忽略身边人的小动作。
一艘木船若被这样两只怪物夹击碰撞,会不会粉身碎骨?
江染霞确实是有些胆寒,但又不甘承认,回头正想狡辩一句,却见柳轻目注敌船眸光凌厉,温文谦和之色尽收,长发临风倏扬,周身散发着宝剑出鞘般逼人的锋芒,令她骤觉心绪一定,遂笑道:“有公子在,我什么都不怕。”
柳轻没说话,但紧绷的唇角却透出了一丝笑意——明明是句奉承话,这丫头说的就是让人受用。
“左舷已入三丈之地。”
“右舷已入三丈之地。”
江染霞终于找到了声音的来源——就在四角的柱子上。
“不必浪费□□,两翼准备。”
柳轻一边严密注视着左右敌船一边下令道。
江染霞嘴里说着不怕,头一回见这般阵仗,心里怎么可能不紧张?粉唇紧抿,一双水眸忙乱地左看右看。
“左舷两丈。”
“右舷两丈。”
敌船加快速度呼啸而来。
柳轻冷哼一声,忽然双手拍在左右两个木枢上,喝道:“展翅!”
就听“唰啦”一声,左右船舷真如凤凰展翅般亮出一排丈许长的闪闪利刃,这下变故陡生:敌船正全速冲来,距离又已如此接近,根本无法再作反应,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船自戕一般撞向锋芒!
刺耳的金戈声响,虽然左右船翼的利刃各有一两支被崩断,但大多数都深深刺入了进犯敌船的船身。
船身受左右夹击之力,猛地一震,江染霞站立不稳,踉跄了两步,被柳轻玉箫横转扶了一下。
船顶上,曲晨冷喝一声:“找死!”身形如电,连闪两下已凌至右翼铁甲船上空,双手执玄铁剑柄怒吼一声当空劈下。
只见铁甲船尾的江面骤分,裂出一道大口子,直冲船尾,紧接着,火花四溅金声砺耳,坚固的铁甲船竟被从尾到头生生一切为二!
江染霞被这震撼的一幕惊呆了!
但,只片刻,突听两声巨响,与此同时,船身猛地狂震,她的身子不由自主失衡飞跌出去,耳边同时听得几声急报:
“船头受袭,舷板破损。”
“船尾受袭,护盾挡住了。”
原来是前后两船趁着他们的注意力被左右吸引,骤然加速欺近实施袭击!
这一下变出突然,江染霞根本来不及反应身子就已失控,等她想要转换身形的时候,已经被一个怀抱温柔接住。
躺在听云公子的怀抱里是什么感觉?
她竟在这个时候想起林秋妍的问题。
是什么样的感觉呢?
没有看起来的那么单薄,却也不是充满压迫的壮硕,有一点淡淡的青草气息,仿佛晨曦中的神农山,安宁到令人不愿醒来。
只是,片刻太短了。
她的心念方动,已被柳轻稳稳地放回机关台边。
“中后舱防御。”柳轻扬声传令道。
只听“格楞”、“砰砰”几声响,卧舱和后舱已被甲板弹出的铁甲包了个严严实实。
“船底三人弩杀。”
“船底一人针杀。”
“船底一人弩杀。”
……
战报声此起彼伏。
“霞儿,”柳轻忽然眸色郑重地转向她道:“此处是机关中枢,最为重要,你守好这里,不能让任何人闯入。”
江染霞忙乖顺地点头道:“是!公子放心。”
柳轻伸手虚抓柱上灯架,格楞一响,花厅后墙关闭,两侧窗格也关闭。
他向着她一笑,腾身掠出花厅。
江染霞眨了眨眼——总觉得他的笑容好像有哪里跟平时不太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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