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染霞忙跑到船亭门口去瞧:对面船上,柳轻正依辈分与各人见礼,此刻,一个秋香色衣裙的女子刚刚娉婷礼毕翩翩起身,云衫雾裳,仙姿绰约,远远看去已觉出众。

    江染霞缓缓点首道:“虽瞧不真切,但也看得出端庄持重,是大家闺秀的风范,我觉得堪配公子呀。”

    “可不是!”

    曲晨深表赞同地道:“这位四姑娘非同一般女子,这几年她帮着唐大老爷料理家事,做得了大半个唐家的主,样样周全,处处妥帖,阖家上下没有不服的。”

    “可是……我竟从没听人说起过这位唐家四姑娘。”

    江染霞喃喃地道。

    曲晨点头道:“这倒是,以她的家世身份姿容才干,按说也该与洛霜齐名才对,总是她极少出头露脸的缘故吧。”

    对面船上,相见已毕寒暄已罢,柳轻已被唐岫延请入船舱去了。

    江染霞对着唐晴背影消失的方向点了点头,道:“恐怕这才是这位四姑娘的厉害之处。”

    曲晨见她目中竟有敬佩之色,不禁笑道:“难得也有你服气的人,”忽转而揶揄道:“我倒觉得若你们真见面较量一番,这位唐四姑娘可未必能占上风呢。”

    江染霞难得的并没有反唇相讥,只是轻叹一声道:“公子一时不在,你便趁机拿我消遣,我是什么人?有什么配跟唐家四姑娘比呢?”言罢,转身缓缓走回亭中坐下,支颌不语。

    曲晨听她语声幽凉,怕是又勾起她什么伤心回忆,忙箭步坐到她身畔柔声道:“在我心里你便是这世上最好的姑娘,谁都比不过。”

    言方脱口,他不由脸上一热:那些江湖女子当初向柳轻倾诉衷肠的话他只觉句句肉麻字字酸牙,没想到今日这般的话竟从自己嘴里顺顺当当说出来了!

    曲晨正羞窘间,只听江染霞无意识地讷讷道:“比不比得过……”

    她痴怔了半晌,蓦地恍然轻笑,捶了他一下道:“嗐!我都被你绕懵了,公子和绯儿姐姐青梅竹马,心里怎会有别的女子?!”

    她看向对面笑道:“凭这位四姑娘怎么样,哪里及得上自小的情分呢?”

    “听云跟绯儿?”

    曲晨怔了怔,道:“其实他……”

    话未出口,已被江染霞的欢呼打断了,她跳起身来跑到亭口笑道:“公子出来了!”

    曲晨循声看去,果见柳轻已在唐岫等人的簇拥下自舱中走出来,正缓缓地说着什么,唐岫的阴郁之色一扫而空,不住含笑打躬,一干众人也是面有喜色。

    柳轻则仍是温文浅笑谦持如故,行至船头,他躬身再礼,方才重又御箫而回。

    上得船来,他一言不发直奔卧舱,少顷,端着一只木盒走回船头,朗声道:“承蒙不弃,晚辈便冒昧献拙了。”

    那边船头,唐岫连连施礼直说“过谦”。

    柳轻微抬了一下木盒道:“这是晚辈新制的理血逐瘀丸,一共七颗,前三颗每日一服,后四颗七日一服,再辅以晚辈刚才所说的法子推宫过血,令郎之症应可痊愈。”

    唐岫连声道谢,感激之色溢于言表。

    柳轻既未抬手也未作势,只见那木盒便自他手中倏然飞离,如箭般已抵对面船头一丈之内,却忽地慢下速度,缓缓向唐岫飞去。

    “这也是御气的功夫吧?”

    江染霞蹙眉道:“那盒子为什么忽然变慢了?难道公子功力不济了吗?”

    曲晨笑道:“扔过去谁不会啊?这叫‘隔空递物’,正要慢才显功夫,这里到那边十几丈,功力浅的别说快慢,没三丈远就掉江里了。”

    江染霞不说话,只是抿起双唇紧紧盯着木盒。

    见她那紧张的小模样,曲晨不觉失笑,安慰道:“放心吧,我们以前常玩这个,十丈之内比谁快,十丈之外比谁慢,就这么快的速度,他起码能移二三十丈了。”

    江染霞充耳不闻,直到看着木盒稳稳落入唐岫手中方才松了口气。

    柳轻故意露这么一手先快后慢,既显得敬重唐岫,也让对方明白自己出手相救并不是怕了他们唐家。

    唐岫也是老江湖,自然明白其中之意,只是,大患得解,在场面上敬让些也心甘情愿,遂携举船之人齐声拜谢,柳轻也忙还礼。

    俄而,唐家大船缓缓后退,调转船头横在一旁,一副恭谦之态,竟是要目送锦曦岛的船先行之意。

    柳轻微一沉吟,便不客套,吩咐船工起锚航行,自己则在船头向着唐家的大船长揖一礼。

    船在江面缓缓启动,继续向东而行,将到两船船头相错之时,唐晴忽然自人群中越众而出,款款走上船头,向着柳轻深施一礼。

    柳轻也忙以礼相还,两个人就这样静静相对,在各自船头交错而过。

    江染霞忽然起身跑到船侧,扶着栏杆静静注视着渐渐远离的唐家大船——青山碧水间,一抹黯然秋色,透出淡淡的凄寂。

    “你怎么了?”

    曲晨觑着她眸中漾起的一抹感伤,有些手足无措。

    “没什么,”江染霞回过神来,报以一笑道:“我只是觉得这个唐四姑娘活得很孤独也很辛苦。”

    柳轻已转身坐到船亭给自己倒了盏茶喝,闻言,放下茶盏轻叹一声道:“想不到霞儿与她素未谋面,竟能如此懂她。”

    江染霞走回船亭默默地坐下,曲晨跟进来问道:“他们家那个宝贝疙瘩练的什么功,竟然小小年纪就能走火入魔?”

    柳轻眉头深蹙把玩着手中茶盏,半晌,才沉声道:“唐家六公子的腿疾并非练功走火入魔所致,而是有人故意给他吃了不该吃的东西。”

    此言一出,曲晨和江染霞皆不禁色变。

    “不会吧!”

    曲晨立刻质疑道:“唐家是用毒世家,自己人中了毒会不知情?”

    柳轻摇头道:“世上并非只有毒药才能杀人,所谓‘是药三分毒’,此‘毒’者,乃是指药之偏性,医家便是利用药物之偏性纠正人身之阴阳寒热使其恢复平衡得以病愈。但若反其道而用之,故意补实攻虚,则救命之药也成了索命之毒。”

    他脸色凝重眸生寒意——以医理害人是他最为痛恨之事。

    曲晨张口结舌,半晌才道:“那唐家的人多少也懂些医术吧?怎么会给他们的宝贝疙瘩乱吃药?”

    “不光药有偏性,便是我们日常的一饮一食皆有偏性。”

    柳轻眉头深蹙道:“若被有心之人利用,便是人尽皆知的补益之物,也可夺人性命,而且,更隐蔽更恶毒!”

    “食物也会害人性命?”

    曲晨挠头道:“那每天吃饭岂不都有危险?”

    “寻常饮食大多搭配均衡,只需应季酌量,便于人无碍。”

    柳轻语声转寒道:“但若根据各人体质调配同一偏性的食物,刻意伐弱扶强,长期食用,素体必损,再借用季节、天气或外因契机引发内患,轻可致病、致残,重可杀人于无形。”

    江染霞忽然轻轻问道:“公子精通药理,可知黄芪鸡汤对孕妇是否有碍?”

    柳轻沉吟道:“黄芪性味甘温补虚固表,与鸡同食滋补益气,孕妇喝些倒也无妨,但若是即将临盆的妇人食之,则易逆胎难产。”

    话音未落,他已看见江染霞的一双小手狠狠纠握到一起。

    曲晨的注意力全没在这样的细节上,奇道:“既是饮食上的问题,你给他们理血逐瘀丸有用吗?”

    柳轻摇头道:“我给的是七君清血丸,他们船上人多眼杂,我又不知内情不便明说,随便找个名目过场罢了,以四姑娘之慧,当能领会我的暗示。”

    曲晨点头道:“这饮食之事非一朝一夕可就,既然如此重要想必也是交给信任之人操持,外人谁有那么大本事潜入唐家蛰伏作乱?想必是自己窝里斗了。”

    柳轻叹了口气道:“唐家的规矩:身病、残疾、不贤及外嫁女子不得继掌家业。若嫡长房无嗣可继,便应由嫡室下一房的子嗣承袭掌家之权。”

    他眉头深锁道:“如今嫡室长房之中,大姑娘和二姑娘皆已出阁,四姑娘是女儿之身,若六公子双腿残疾,除非四姑娘终身不嫁,否则,按规矩要将掌家大权传与二房的唐三公子。”

    曲晨满脸难以置信地道:“唐峻和唐岫可是一母嫡亲的兄弟!为了掌个家至于用这么狠毒的心思?”

    江染霞原是沉默不语,此刻却轻轻叹了口气道:“但凡有些产业的人家,兄弟阋墙骨肉相残的还少吗?便是穷苦人家,为了一房一瓦相恶相杀的也是常事。”

    曲晨听她语声幽寒,忙笑着打岔道:“这可不能一概而论,譬如我和听云,虽不是亲生兄弟,但自小一处长大,也和亲手足是一样的,我们就从没有争过什么!”

    柳轻闻言心头一暖,眉结微散,望向曲晨,二人相视一笑。

    江染霞见这温馨一幕,也不觉开了笑靥,道:“自然也有兄友弟恭的,譬如兹甫让国、子鱼还国,倾一国之贵也能尽让,不过,千秋万载也就这一例。似公子和你这般的情分,便是嫡亲兄弟若能如此也可称世间难得,故而更加可贵。”

    曲晨见她展颜已是欢喜,又被如此夸赞自然更是开心,眼珠一转,忽然道:“我可听说唐家另有规矩:赘婿如子。当年唐老太太不也是因为嫡室长房无子,所以招赘了一个女婿方才接掌了唐家,开枝散叶以致今日。”

    他坏坏地一笑对柳轻道:“你既对四姑娘家的事如此上心,不如干脆就入赘做了四姑爷,从今往后自然没人再打长房的主意。”

    “胡说八道!”

    柳轻将茶盏重重顿在桌上,厉容呵斥道:“她一个未出阁的姑娘,岂容你如此打趣?再这般口没遮拦,别怪我将一路之事细细禀报你师父,我管不得你,自然有人管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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