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轻望着江染霞道:“自古有说‘刀有情,剑无情’,乃因剑开双刃,既易伤人,也易伤己,故曰无情。而这挽月剑曾亲自弑杀自己的心爱之人,恐怕戾气更重,怨气更深,杀气更浓。”

    他语声一顿,接着道:“但这挽月剑又是一把多情剑,它弑杀情人,非为一己爱恨,乃为天下苍生;它斩断青丝,非为断情,实是长情。想那之后的数十载岁月中,于世人来说携星剑主已死,但于挽月剑主来说携星剑主却可以活在她心里,挽月不死,携星便不会死。”

    柳轻从曲晨手中拿过挽月剑,轻轻放到江染霞面前的桌上,柔声道:“此剑已有灵性,又兼具杀机戾气和慈悲深情,霞儿说得没错:‘德不配位,必有灾殃’,都说剑随其主,此剑若落入心有凶念之人手中,只怕反会驾驭其主横生血光,唯有心性纯善意志坚定之人方能化其戾气止其杀伐。”

    他注视着江染霞道:“霞儿是修佛之人,自有佛祖指引的慈悲智慧,练武容易,炼心难,你可愿为此剑化解杀戾?”

    江染霞愣怔了半晌,伸出手来轻抚着剑鞘幽幽地道:“都说‘自古艰难惟一死’,其实死是最容易的,活着才难。论德论才我都配不上此剑,但公子既然这样说,我便权且保管,来日若得有缘人再将此剑送归正主。”

    曲晨听她收下原是开心,又听说还要送人,忙欲开口,却被柳轻丢来一个眼神制止了。

    柳轻含笑道:“如此甚好。”

    三人又谈笑一番,吃罢晚饭,江染霞果然自行去烧水沐浴。

    曲晨没了由头,只得魂不守舍地回了屋。

    一进门,柳轻劈头便问道:“宋老那边可有其他消息?”

    曲晨摇头道:“没有什么特别的消息,紫临镇的名门正派基本都散了,几个□□留的眼线老头子都是有数的,解铃山庄倒是天天有人去探,都是卖消息的眼睛,我们办得彻底,一概密道机关都毁了,谅来查不出什么。江湖上辟谣的消息也都撒出去了,希望那帮蠢货脑子能清醒一点。”

    柳轻眉头深锁道:“秦叔和岛上这几日都没有消息来,我总觉得有些不对。”

    曲晨道:“秦叔驾车走的是陆路,哪能那么快回到岛上?他身边肯定也追着一帮眼睛,消息放多了岂非不打自招?”

    柳轻沉思不语,曲晨已经一骨碌躺倒在床——那只小野猫明天穿上新衣服会是什么样子呢?

    良久,柳轻忽然轻轻叹了口气道:“霞儿性情刚烈,有些事你要多让着她些,别总逞口舌之快……”

    他说着,看向床榻,只见曲晨已酣然入梦,脸上还洋溢着满是期待的微笑。

    夜不冷,明月万里。

    夜不长,东方既白。

    柳轻负手站在院中的石墩旁看着远处的山峦轮廓一点点清晰起来——天快亮的时候,曲晨在梦中笑出声来,把他吵醒了,翻来覆去再没睡着,反而开始断断续续地咳嗽,算着正是肺经当令之时,看看天色放亮,他干脆悄悄起身,免得把曲晨也吵醒。

    晨风清新,扑面而来,带着各种花草混合的芬芳,这一刻,世界只属于他一个人,他仰起脸,阖眸深吸了一口日出前的清凉,开始有点怀念昨日的诵经声。

    朝阳有时候很顽皮,刚刚还只见霞光隐隐,转瞬,一轮金乌已飞跃丛林红光四射。

    “吱呀”一声门响。

    柳轻自恍惚中回神转身,只觉眼前骤然一亮——晨曦中袅袅走来一个少女,一身水色素绫衣裙,纤腰楚楚步步翩跹,一对简单利落的双平髻,无簪无饰清灵可人,火红的朝阳映在那双澄澈的眸中,顾盼生彩巧笑倩兮。

    “公子今天起得这样早呀。”

    江染霞走到近前欠身行了半礼道,语声如晨风般清新怡人。

    “早。”

    柳轻低应一声——褪去灰布禅衣,着起人间色彩,原来她竟如此青春秀丽,无脂无粉,素若雏菊,纯若清溪,却自有一股令人心动的天然魅力。

    见他看着自己,江染霞微有些不自在地道:“这衣服料子也太好了,穿着干活糟蹋了,要不……我还是换回去吧。”

    言罢,她转身便要走。

    柳轻扬声道:“霞儿既修佛道,心中如何也有高下贵贱之分?”

    江染霞一怔,停步转身看向他。

    “绮罗何贵?布麻何贱?”

    柳轻缓缓上前两步道:“你若不能以布麻之心待绮罗,修行何在?”

    江染霞抿了抿唇道:“我只怕穿惯了这样的好衣服会不习惯……”

    柳轻打断她道:“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此乃世俗之心未退之故,你若修行至此尚未能贵贱不改、贫富如常,不如趁早放弃修行之念。”

    江染霞怔了半晌,方才深施一礼道:“霞儿受教。”

    “吱呀”一声房门响。

    曲晨系着袍带走出来道:“听云,你今天怎么起得……”

    他抬头正瞧见转过身的江染霞,不禁瞪大了双眼,硬生生忘了说后半句,三步并作两步掠上前来,上上下下转着圈打量了一番。

    “无星!”

    柳轻忙皱眉喝止他的无礼举动。

    江染霞倒是并不生气,还大大方方就地旋了个圈,令得裙摆飘然,轻笑道:“如何啊?”

    曲晨这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啧啧道:“这才真是佛要金装人要衣装,小……霞儿换了一身衣服就和换了个人似的,如今看来还是颇有几分姿色的嘛!”

    江染霞点头笑道:“果然是佛要金装人要衣装,换件好点的衣服别人说话都客气许多呢!”

    这次是柳轻第一个忍不住笑出声来,曲晨虽知道这话是冲着自己,但却舍不得回嘴,只得也跟着讪讪地笑。

    山中岁月容易过,

    世间烦恼却难休。

    日出日落,

    朝来夜往。

    江染霞又吃了五日的药,柳轻便不再给她开方。

    又过了七八日,柳轻的伤势也大有好转,已经能自行运功疗伤,不必曲晨相助了,他乐得丢开手,有更多的时间黏着江染霞,终于将全套内功心法都给她教熟了,接下去便唯靠勤练。

    碧叶如屏,薄雾如纱,一道银虹忽然惊破长林。

    裙袂似水,碧波起伏;剑光如蛟,寒芒腾跃。

    倩影纤腰,翩翩若舞,长发飞飘,盈盈生姿。

    一声轻笑忽然响起,剑光流银中多了一道青影。

    这青影轻如烟云黏若胶漆,仿佛贴在剑锋之上一般,剑进,他退,剑退,他进,剑沉,他低,剑扬,他起。

    一声龙吟,剑光骤敛,江染霞气鼓鼓地跺脚道:“这剑很快的,万一不小心伤了你怎么办。”

    “快?哪快了?我怎么不觉得?”

    曲晨笑嘻嘻地道:“你还想伤我呢?你倒试试看,能碰到我一个衣角都算你赢。”

    如此轻蔑的挑衅终于激起了江染霞的性子,她反转挽月剑连鞘执在右手,点指曲晨道:“这话可是你说的,你若被我碰到罚你洗一个月的碗!”

    曲晨嬉皮笑脸地道:“你只管拔剑便是,若能碰到我一根头发丝,我给你洗一辈子碗。”

    “狂妄!”

    江染霞一声娇叱,挽月剑含鞘而出。

    “碰不到碰不到!”

    曲晨双手背在身后左闪右避,银蟒剑鞘的末端明明就在他身前寸许,却偏偏沾不到他分毫。

    江染霞毫不气馁,举剑疾攻,片刻之间又是数招。

    曲晨心不在焉地轻松避让着剑鞘的攻击,目光却是一刻不离她的脸庞——素眉微立,水眸含嗔,淡淡的粉唇紧抿着,她生气的样子怎么这般可爱?

    转眼间又是十数招,江染霞始终没有沾到他的衣边,她蓦地收剑,怒道:“武功高有什么了不起!”言罢,“哼”地一声扭头便走。

    曲晨见她恼了,忙唤了声“霞儿”追上前去。

    孰料,江染霞乃是佯怒,听他追至近前,挽月剑一翻,骤然刺向身后。

    谁知,曲晨的功夫实在高她太多,连肩都没晃一下就陡移数尺,刚好在挽月剑鞘将及未及之地,他得意笑道:“就知道你会耍诈……”

    话音未落,就听江染霞“嗳哟”一声轻呼,重心不稳,向着身后的地上倒去

    曲晨一惊,身形一闪已出现在她侧畔,下一刻稳稳接住倒落的娇躯。

    “这可抓到了!”

    江染霞得逞地大笑着,小手儿一把揪住他的衣襟。

    “你……”

    曲晨原想说“你使诈不算”,但低眸正见到怀中的人儿巧笑嫣然,因着刚才的一阵运动,她双颊飞红气息微促,几丝碎发被薄汗粘在腮边,透过贴在她背上的手掌,还能感受到她略显急促的心跳。

    曲晨只觉得心口一热,不禁看得痴了——这几年他跟柳轻在一起没少见各色江湖美女,远的不说,谭菲绯也是数一数二的美人儿,但,没有一个如她这般入魂入梦。

    以曲晨的武功修为和临场经验,江染霞身形一动他便看出是假摔,但他还是舍不得她摔倒,假装的也不行——那只柔弱的小手抓住的岂止是他的衣襟?

    而他输了的又岂止是一次赌约?

    曲晨痴痴地凝眸怀中的人儿,心跳猛地乱了一拍,接着,就全乱了,一颗心疯狂撞击着胸膛,直震得他说不出一个字来。

    江染霞原只顾得意着自己得手,等着曲晨求饶或狡辩,谁知他却忽然没了声音,抬眸一看才发现他眼神不对。

    她立时脸色一变,飞快地自曲晨怀中挣开,冷着脸转身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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