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呀,公子醒了!”

    江染霞闻声抬眸见是柳轻,将手中的翎羽往石墩上一丢,跳起身来笑吟吟地欢呼一声。

    那样清亮的声音,那样明快的笑容,丝毫没有亲昵被撞破的扭捏娇羞。

    曲晨也起身相望,他素知柳轻作息自律从不睡懒觉,若在往常遇到这般千载难逢的机会必要调侃几句,但这一上午因为怕吵醒柳轻,江染霞与他皆是促膝耳语,彼此呼吸相闻鬓丝交拂,他从未与一个女子如此亲近,满心皆是甜蜜喜悦,巴不得时光永远停在这一刻,此时只懊恼柳轻起早了,哪里有心思调侃?

    看着江染霞欢快地向灶上小跑而去,他顿然一阵失落,闷闷地道:“你睡醒了。”

    柳轻见他一脸悻悻然,不禁无奈地摇头苦笑——都说兄弟如手足,他这个手足如今已变成多余的人了?

    他正暗自有些失落感慨间,江染霞已经接了一盆温水端过来,道:“公子梳洗一下吧。”

    柳轻抬手欲接,却被她偏身让道:“我来吧。”

    他只得退开,由江染霞进屋将水盆放到桌上,拿过手巾捧上前来,待他接过,她便挽了挽袖子去整理被褥床榻。

    一切都显得那么自然,既没有刻意讨好,也没有客气做作——端水、递巾、叠被、铺床,仿佛理当如此,仿佛一直如此。

    柳轻原不想让江染霞如此像小丫鬟一样侍候他们,但她这般从容为之,开口阻止倒显得拿乔,踌躇了一下,他终究沉默地转身自行梳洗。

    曲晨跟进来坐在桌边支着下巴看那小小的身影在他们床畔忙碌,只觉得她做什么都好、做什么都对。

    铺好床,江染霞顺手又理了下其他各处,好在房内陈设原本简单,倒没费什么手脚。

    见柳轻梳洗已毕,她忙上来边收拾边道:“无星早上抓了只野鸡,我炖了鸡汤,公子起来了正好可以一起喝。”

    她说着话,端起盆来走了出去。

    锦曦岛虽有仆役,但柳自如、曲珣等人素不娇养孩子,柳轻和曲晨很小就学会了自理,因此并没有什么贴身服侍的人。

    及至二人少年之时,柳自如又恐他们血气方刚渐通人事,为免□□惑乱心智,一概连岛上年轻的婢女也都裁减了。

    这一时忽然被如此体贴地照顾,柳轻心里不由生出一种暖暖的慌乱——自知不妥,却不舍拒绝。

    “鸡汤可以喝了吗?”

    曲晨问着,跳起来跟了出去——仿佛有条看不见的绳子拴着他,让他无法离开江染霞的周身一丈。

    柳轻对着二人的背影微微一笑:曲晨生性跳脱不羁实难约束,若有这样一个能让他心甘情愿羁绊一生的人,确是一桩极好的姻缘。

    只是……

    他努力忽略掉心头涌上的那一点落寞,缓步走向灶棚。

    “嗳呀,你别动,那个可以卖钱的!”

    江染霞泼去盆中水,又舀上清水洗了面盆,回过头正看见曲晨百无聊赖地翻弄着案板上摊着的一片金黄色薄膜,不觉没好气地喝住他。

    曲晨不服地道:“卖钱!卖钱!几根鸡毛你说能卖钱也就罢了,这又是什么?金箔吗?也能卖钱?”

    江染霞放好手边物事快步上前,一把抢过那薄膜来仍摊到案板上,怄他道:“这是药!亏你跟公子从小长大,连药都不认识。”

    曲晨更不服了,反唇相讥道:“我倒真不认识,那你说说这是什么药啊?”

    她要是说得出名字早就说了——这两天曲晨斗嘴虽没赢过,但也算知己知彼。

    江染霞果然说不出,没底气地哼了一声道:“说了你也不懂!”

    “没说怎么知道我不懂?”

    曲晨好容易占了上风,可不肯轻易松口。

    柳轻听他俩拌个不休,缓步踱上前来看了一眼,笑道:“这是鸡内金,性平味甘能消食积,确实是一味药。”

    江染霞听言对曲晨得势一笑道:“看,我说是药吧。”

    曲晨不甘心地道:“啊?鸡内金还真是鸡身上的呀?我怎么没见过这个。”

    他虽不喜欢医药,但也难免耳濡目染,一些药名总是听见过的。

    柳轻笑道:“这个要晒干研成粉用,药房里都是磨好的粉末,你自然不认识,咱们厨房虽也杀鸡,但这药岛上用得少,自然也没人留着,”

    他伸手将案上的鸡内金理平整,接着道:“那年我也是一时好玩,跟厨房要了两个回来自己炮制,不然,连我这个学医之人怕也不认识。”

    曲晨虽听柳轻如此说,偏不愿认栽,存心找茬要扳回一局,遂问江染霞道:“那这一个能卖多少钱呢?”

    江染霞正往灶膛里加着柴禾,把之前煨汤的小火苗烧旺,听他问,竟轻轻叹了口气,道:“小时候拿这个换糖,一只可以换四颗糖,后来那收药的变坏了,给的糖一颗比一颗小,我生气,就自己找药铺去卖,结果药铺是一文一个收的!”

    她站起身来气鼓鼓地哼了一声道:“我这才知道那个收药的死老头在骗我们,他给的糖都是三文钱能买一大包的!”

    柳轻闻言不禁莞尔,曲晨已是肆无忌惮地大笑出声。

    江染霞不理他,打开锅盖拿筷子戳了戳锅里的鸡,皱眉道:“这鸡怎么这么老呀!炖了一上午还不酥。”

    曲晨好容易止住笑,道:“你这人精也有被骗的时候?”

    “不吃一堑何长一智?”

    江染霞说着,掀开案板上扣着的碟子,下面是一碗凝固的鲜血,她微带歉意地向柳轻道:“鸡还没炖好,中午只能给公子吃碗鸡血汤了。”

    柳轻点首道:“鸡血咸平入心肝二经,十分对症,霞儿也该多吃一些。”

    江染霞拿小刀将鸡血划块倒入锅中,盖上锅盖挑衅地对曲晨道:“吃什么补什么,我没说错吧?”

    曲晨回敬道:“哎唷!吃什么补什么?那鸡头是不是要留给你呀?一篇口诀教三遍都记不住!”

    原来刚才二人坐在石墩上是曲晨在教江染霞内功心法。

    柳轻知道江染霞心性要强,听曲晨把话说重了,怕她委屈,忙打圆场道:“霞儿武学入门晚,你先将疗伤篇传她,此时正用得上,其余的日后慢慢来。”

    曲晨犹自不觉,仍不依不饶地道:“我就只教了她疗伤篇,到现在还背不清楚。”

    “那这一篇你背了多久呢?”

    柳轻看着他淡淡地道。

    曲晨语塞——这一篇他可背了两天,瞒得过江染霞却瞒不过柳轻。

    心虚地瞄了一眼柳轻,见他眸有责色,曲晨忙闭上嘴。

    “喝汤了,喝汤了。”

    江染霞似乎没有注意到这片刻安静中的尴尬,语声依旧轻快,将一碗香气氤氲的血汤放到灶棚前的小桌上。

    曲晨坐到桌前,干笑一声道:“喝汤,喝汤。”

    他也不客气,直接把那碗揽到自己面前。

    柳轻见江染霞容色如常,想来未曾动气,自然也就不与他计较,走上前也坐在桌边。

    江染霞另端来一碗汤放到柳轻面前,忽然扭过头来对他调皮一笑,小声道:“多谢公子。”

    看她笑得如此明媚,柳轻心头一宽。

    江染霞又端来自己的一碗,顺带拿了勺箸递给柳轻和曲晨。

    鸡汤浓郁,除了鸡血,里面还有鸡杂和面片,热气腾腾。

    “我只会做点简单的吃食,你们可不要嫌弃。”

    江染霞难得腼腆地小声道。

    “好吃!好吃!”

    曲晨回头反思也觉自己之前言辞过分了,此刻忙讨好地应声。

    江染霞对他并无恼意,回以一个微笑,转过头满怀期待地看向柳轻。

    柳轻喝了一勺汤,柔声道:“好喝。”

    江染霞点了点头道:“公子放心喝吧,我已经给它念过往生咒了,不罪过的。”

    曲晨“噗”地一声,险些把嘴里的汤喷出来,好容易艰难咽下,道:“往生咒?你什么时候念的?我怎么没听见?”

    “烫鸡毛的时候呀。”

    江染霞一脸认真地道:“我在心里念的,你自然听不到。”

    “我没记错的话,鸡是你杀的吧?”

    曲晨挑眉问道。

    江染霞点头道:“是啊,不杀鸡哪来的鸡汤呢?”

    她吹了吹,就着碗边抿了一口汤,不觉赞道:“这野鸡汤还真是特别鲜!”

    “你杀了鸡,再给鸡念经超度?那你干嘛要杀它呢?”

    “我为了炖鸡汤所以必须杀了它,它既死了我自然要为它超度,这两件事不矛盾呀。”

    “你既有慈悲心超度它,为何没有慈悲心不杀它?”

    “我既有慈悲心超度它,自然也可以有慈悲心不杀它,只是,我若不杀它,它回到山里一天不知道要吃掉多少小蛐蛐、小蝈蝈、小蚂蚱,我对它的慈悲就变成了对这些小虫子的不慈悲,那你说我是杀了它为它超度更慈悲呢?还是不杀它让它去屠害那些小虫子更慈悲呢?”

    一时间,俏语娇声在暖阳微风中清脆悦耳。

    柳轻和曲晨相视而笑,之前的一点点龃龉就这样融散在汤香沉浮的空气中。

    饭罢,柳轻回屋假寐,曲晨帮着江染霞一起收拾桌子、洗碗,趁机又将疗伤心法念了几遍给她听。

    午后,江染霞坐在石墩上试练心法,曲晨进屋去助柳轻行功疗伤。

    内息巡行数个周天之后,也便是傍晚时分了,院内饭菜香满,江染霞已是笑吟吟等着他们两个出来吃饭。

    对于曲晨,美好的日子都是雷同的:日出,日落,吃饭,说话。

    他的生命从没有那么单调过,也从没有那么丰富过。

    一天过去了。

    两天过去了。

    第三天,柳轻又写好脉案开出药方让曲晨去找了事抓药。

    了事看罢药方,给江染霞抓了五天的药量,给柳轻仍是三天的量。

    对于柳轻,除了每日三顿饭,他很少走出房门,尽量把所有时间都留给曲晨与江染霞单独相处——虽然独坐屋中听着外面的呢喃燕语未免有些落寞,但幸而他生来性子沉静,倒还无妨。

    江染霞每日里会进房为他们打理床铺收拾屋子侍候洗漱,她虽与曲晨谈笑随意时时斗嘴,对柳轻却是恭顺有礼敬重有加,这让他感到格外安心和轻松。

    昨夜下了一场小雨,今晨依旧风和日丽。

    柳轻坐在桌边以手支额微倦地阖眸假寐,院子里静悄悄的——这是一天里曲晨拉着江染霞出门捕猎的时间,就算每次回来都抱怨她粗手笨脚不济事,但那小子却越来越爱黏着她了。

    柳轻在闭目养神中不知不觉扬起唇角:曲晨从小就黏他,现在倒是不黏他了,却改成了黏那丫头,这个人会是他一生要黏下去的人吧?

    时时刻刻想跟另一个人腻在一起的感觉他从未有过,柳轻唇畔的笑意渐渐消散——也许,他是继承了祖父的生性凉薄吧?如此凉薄之人会不会注定孤独终老?

    蓦地,凌厉的衣袂破风之声令他倏然启眸!

    几乎与此同时,曲晨抱着江染霞踢门而入,人未到,声已至:“听云,你快看看霞儿怎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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