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秦桑是被宋岁背回医馆的。

    她兴致来得快去得也快,人又生着病,吃完两串糖葫芦后上街溜达了两圈便累得不行,宋岁主动在她面前蹲下,让她上背。

    他背得十分熟练,秦桑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妥,反正这会儿大街上也没什么人,就是有,她也不会觉得有什么。

    反而,秦桑还挺高兴的,这么想着,她便也这样同宋岁说了。

    宋岁一手拖着她,另只手还拿着几串没吃完的糖葫芦,剩下的都叫秦桑拿去街上当散财童子,发给路过的小孩儿了,买了一靶子,就剩手上这几串。

    故而听得秦桑说自己高兴,宋岁不由轻嗤一声,“老子的钱都让你拿去做慈善了,你当然高兴!”

    “可是我也跟他们说了是你请他们吃的呀,他们还说谢谢你了,”秦桑趴在宋岁背上,脚丫子一晃一晃的,“那你不也挺高兴的?”

    宋岁:“你哪只眼睛看出来老子高兴了?”

    秦桑答不出来,她这会儿有些困了,便也懒得费力去思考,只轻哼一声,像是耍赖般,“你就是高兴,我看到你偷偷笑了。”

    夜风清浅,空气里似乎还弥漫着糖葫芦的香甜。

    宋岁嘴角微微扬着,没承认也没否认,身后秦桑倒也不纠结这个,连打了几个哈欠之后,终于忍不住贴着他肩窝渐渐睡去。

    他身上有好闻的木质香气,很淡,却又莫名好闻,缠绕在鼻尖若即若离,让人忍不住想要将之占为己有。

    这样想着,昏沉睡着的秦桑下意识收紧了双臂。

    突兀被勒住脖子的宋岁呛了一声,侧眸一看,就见小姑娘靠在他肩上乖顺地闭着眼,呼吸平稳,像是收了利爪獠牙的小狐狸,毛茸茸地盘成一团,惹人怜爱。

    寂静之中,宋岁仿佛听得到自己的心跳声,他看了半晌,直到差点撞人家门上才回过神,低骂了句什么。

    回到医馆后,宋岁径自去了一开始的房间,他跟这家医馆的人认识,一早便打好招呼了。

    把睡熟的秦桑放在床上之后,宋岁脱去了她的鞋,顺手扯过一旁的被褥盖在她身上,而后自个儿支着条腿靠坐在一旁,闭目养神。

    宋岁很少深睡。

    在山寨尚且不会,出门在外,更是时时保持着清醒,像荒野里的孤狼,稍微有点动静,便立刻警惕醒来。

    然而今儿不知是不是因为折腾累了,宋岁靠在秦桑床边,本想着浅眠了一小会儿,却做起了梦。

    他梦到自己小时候跟青黎他们在溧溪边上戏耍,黄昏时回到家中,空荡荡的房间里,母亲只留下了一封诀别信,他追着下了山,不慎跌落溪中,等醒过来时,手里紧紧攥着一只同样湿淋淋的、绣着扶桑花的鞋。

    ……

    宋岁睁眼的时候刚过二更天。

    他脑中画面停留在刚好能被握在手掌心的绣花鞋上,睁眼的那一瞬间,眼底露出了几分茫然,侧过头,视线刚巧落在旁边秦桑的鞋上。

    她现在倒是不会穿小时候那样花里胡哨的绣鞋了,米白色的鞋子上干干净净,只有鞋跟处用淡绿色的线绣了几片小小的枝叶。

    盯着瞧了半晌,宋岁鬼使神差地伸出手,将其中一只握在掌心,手指比划了一下,察觉这鞋子似乎比她当年穿的长了不少,当年那只,如今只够他掌心那么大。

    宋岁正拿着姑娘的鞋发呆的时候,身后床榻上的秦桑翻了个身,嘴里哼唧着不知在说些什么,吓得宋岁赶紧把鞋扔到一边,若无其事地闭上眼装睡,做贼心虚般,心脏怦怦直跳。

    然而很快,秦桑又没了动静,宋岁等了半晌,甚至都想好了被发现之后的说辞,也没等来想象中的质问。

    宋岁不敢轻易动作,只又等了片刻,仍旧不见有动静,才半睁着眼,偏过头偷偷瞧了眼,就见榻上的秦桑正睡得安然,头发有些炸毛,身上的被子落下了大半,衣衫也被弄得凌乱。

    宋岁看着她这睡相,嘴角抽了抽,憋了半天,终于强行别过视线,顺手把被子甩在她身上,连同脑袋一起盖住,眼不见为净。

    然而安生不到片刻,秦桑梦里嘟囔了一声,又将之一脚踹开,跺了下床板,宣示着自己的不满。

    “……”脾气还挺大。

    宋岁又盖了两回,还是被蹬掉了,他忍着把人从床上拎起来的冲动,别过头,顺手再把被子扯得盖在她身上,同时抬手压在两侧边沿,让秦桑没法轻易蹬掉。

    就这样斗智斗勇了片刻,外头传来了动静,贯来敏锐的宋岁立刻警惕看向门外。

    而这时,秦桑也不负所望地被他弄醒。

    一睁眼,就在昏暗中看到男子双臂撑在自己两侧,两个人姿势极为诡异又暧昧,而上面的人此时却警觉地盯着门的方向。

    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的秦桑懵了又懵,起床气登时就没了,只下意识攥紧被角,紧张开口:“哥、哥哥?”

    “嘘,别出声。”

    宋岁低声打断她,一个利落起身站在了门边,透过门的缝隙看向外面。

    院子里不知何时跑进一群官兵,正掌着火把四处踹门翻东西,整个医馆被吵得不得安宁,官兵手中执着枪、腰间悬着刀,阵仗极大,丝毫不顾他人感受,还险些将一个拄着拐杖的白发老翁推倒在地。

    外头的火光从窗户照映进来,秦桑察觉到宋岁在不经意间握紧双拳,也意识到什么,正欲起身,就听到宋岁侧脸叮嘱了句:“别出来。”

    而后他便拉开门出去,反手又将门扣住,把还有些茫然的秦桑关在了屋子里,自己站在外头,大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势。

    站在前排中央的马大鹏最先看到他,一眼便认出,立刻伸出包得跟沙包似的手,指着人同一旁穿着绿色官袍的中年男人告状,“爹!就是他!今儿白天,就是他踩着我脸逼我叫他爷爷的!还踩断我两根手指!可疼了!”

    白日的屈辱历历在目,马大鹏回想起来,不禁恨得牙痒痒,现下有人撑腰了,便也硬气起来。

    宋岁也认出他来,不由轻嗤一声,顺脚勾了旁边的长凳坐下,翘着二郎腿,神色傲慢地看着马大鹏和他爹马嵩,语气讥诮,“乖孙子,这么晚了还把你爹叫来给爷爷请安呢?”

    说着,他翘着脚指向马嵩,“我的儿,闹了你老子睡觉,怎么招呼也不打一声?”

    马嵩紧了紧拳头,脸色难堪至极,不由低喝一声:“放肆!”

    他官级虽是不高,上头还有个孙福林压着,可在这镇安县里这么多年却无人能奈何他,人人都把他作活阎罗,就是孙福林平日里也不敢对他说太重的话,今日却被一个不入流的小土匪这般羞辱,自然咽不下这口气。

    于是马嵩决意先给宋岁一个下马威,他侧眼递了个神色,前排十余带刀官兵立刻叫嚷着冲上前。

    外面在打斗的时候,被关在屋里的秦桑惴惴不安,她试图去拉房门,可宋岁从外头把房门拴上了,压根打不开。

    她坐在屋里也不清楚外头的具体情况,只从门缝间瞧见院子里灯火通明,乌泱乌泱全是人,这么多人围堵,就是宋岁是铁打的,又能撑到几时去?

    不到须臾,外面的打斗声停下来,秦桑手拍着门,焦急喊道:“宋岁?宋岁!”

    “没死,闭嘴吧。”

    隔着门,宋岁喘息着回应,微哑的嗓音里克制着几分暴躁与不耐。

    秦桑这会儿压根没空去思考其他,听得他回应,内心便稍稍安定,又赶紧问:“你没受伤吧?”

    门外宋岁冷笑一声,“就这些夯货还想让老子受伤?秦桑,你看不起谁呢?”

    听了这话,秦桑张了张嘴,没再说话。

    宋岁武艺高强,秦桑是知晓的,他以一己之力收服了凤岭十八寨,让整个凤岭山的土匪都听命于他的蟒寨,秦川一带的其他匪寇对他也多少有所畏惧。

    此外,秦桑还记得前世他受镇西王招安之后不过四个月,便接连打下五州二十四城,从无败绩,唯独一次诈降受俘,还屠了敌方一整个营,此等战绩空前绝后,大宁建朝这样久,就从未听说过有像他这般厉害的将军。

    或许就像他说的,秦桑压根无需担心,他都能屠掉一个军营了,难不成还会被几十个官兵伤着不成?

    可秦桑想着,那官兵必然是马大鹏招来抓她的,宋岁因为她惹上这等麻烦,实属无妄之灾,况且他若是真的在这个时候伤了官府的人,马家不会放过他,宋岁身份本就敏感,定然是要吃官司的。

    况且这家医馆里,还有那么多无辜的病人……

    想到这里,按在门上的手不由紧了紧,秦桑听着外头又传来了打斗的声音,刀剑相撞的铿锵声在这个夜晚格外地刺耳,夹杂着老少妇孺隐隐的啜泣声,空气中似乎都弥漫着令人作呕的血腥气。

    秦桑颤抖着站在门后,隔着厚重的门板,她看到宋岁与人缠斗的身影,有那么一瞬间,她觉得自己罪孽深重。

    她不由握紧了怀中的那块玉佩,苍白的指腹抚过上端的那块缺口,整个人都在发抖。

    不知过了多久,外面的声音短暂地平息下来,秦桑感觉到宋岁又回到门前,他身姿依旧傲然挺拔,仿佛矗立在山巅的松柏,大雪倾覆之下也不会低头。

    秦桑抬手覆在他投在门板的影子上,颤着声音开口:“宋岁。”

    对方没有回应,只微微偏过头,秦桑看到他如鬼斧雕琢过的侧影,内心挣扎许久,最终却只轻声说了句:“不要受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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