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秦桑坐在宋岁肩头,呆呆地俯视着周围的人群。

    人群中有不少随着父母上街看戏的孩童,看到她被高高举在肩头,不由露出了羡慕的神色,转而拉住父母的衣角,奶声奶气地喊着:“阿爹,我也要像那个姐姐一样!”

    秦桑头一回被人羡慕,竟莫名生出了几分骄傲来。

    她心里十分高兴,连带着背脊也挺直了几分,然而坐稳之后又难免担忧地想,宋岁背她下山的时候都嫌她重,这种他岂不是更累么?

    犹豫片刻,秦桑觉得自己还是不能把自己的快乐建立在宋岁的辛苦上,便开口:“哥哥,你这样手臂和肩膀会很酸的,还是放我下——”

    “废什么话?”

    话还没说完,宋岁就不耐烦地打断她,“老子坚持不了太久,你赶紧趁这会儿多看几眼。”

    他声音听上去还算平稳,完全不像是扛了一个人在肩上。

    听他这么一说,秦桑便也不继续纠结了,她心想自个儿一定要看仔细些,才不叫宋岁白白受累。

    秦桑看向戏台。

    也不知是她有心还是世上之事真就这般巧合,今儿这场影子戏,演的是《昭君出塞》。

    白色幕布上,一身红衣的王昭君于宫城之中拜别了帝王,离开长安,冒着塞外刺骨的风雪千里去到匈奴地域,配上琵琶奏起的出塞曲,顿时叫人觉得无限感伤。

    至少秦桑觉得,这样的故事配上这样的曲调,实在是太催人泪下了,她看到幕布上昭君骑马离开长安城的那一刻,情绪便有些收不住。

    元康三十七年,秦桑离开长安前往西秦时,满朝文武皆于皇城门前沉默相送,帝王坐在高高的城楼上,居高临下地看着她,所有人的眼神都充满了悲悯,仿佛是在看神坛上的祭品。

    那时距离秦桑回宫,其实还不到三年的时间。

    三年前她刚到长安时,城楼上那个高高在上的男人并不像今日这般漠然,他甚至在她下轿之后如慈父般搀着她的手,掉了几滴眼泪,文武百官在那一刻齐齐跪下,高喊着:臣等,恭迎承阳公主殿下回宫!

    才不到三年,秦桑却好似尝遍了人间冷暖。

    就连至始至终待她如一的五皇叔也同她抱歉道:“对不起,小桑儿。华阳的母族手握兵权,去西秦的人只能是你。”

    于是秦桑只能服从妥协,因她没有强盛的母族,便也没有足够跟朝廷抗衡的资本。

    她安静地跪别了冷漠的帝王,眼眸低垂,视线始终稳稳望着自己脚下的路,一声不吭地上了轿子。

    秦桑想,她大概就是从那一刻开始,就被放弃了。

    白色幕布上,举着“汉”字旗的车队渐渐消失在大漠的风雪之中,乐曲也奏到了尾声,缓缓归于沉寂。

    短暂的安静之中,秦桑整个人突然失重,等双脚落稳地面后,便听到宋岁骂骂咧咧的声音:“草,老子手都断了!你——”

    骂声戛然而止,秦桑茫然看他,就见宋岁满脸震惊地望着他:“你、你怎么又哭了?!刚那戏演了个啥??”

    “嗯?”

    秦桑愣了半天,才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竟是湿了一片。

    “抱、抱歉,”秦桑立刻别过头,用衣袖擦拭着脸上的泪,尴尬解释:“我就是……就是看得有点入迷罢了,觉得昭君有点可怜。”

    可惜的是,宋岁并不知道什么王昭君,更莫说晓得她的故事,只知道这似乎是刚才那唱戏的人提到的名儿。

    他不能理解秦桑这替别人掉眼泪的行为,尤其还是戏中人,嗤笑了声,语气略带讽刺,“我就不明白了,你怎么还把别人家的棺材搬到自己屋里来哭了?这天下凄苦的人多了去了,你可怜得过来么?”

    戏刚刚散场,人群熙攘,宋岁揉了揉有些发酸的臂膀,伸手要将秦桑拉到边上来些,以免两人被冲散。

    “好了,回去……”

    他手还没碰到秦桑,就突然被避开,宋岁的声音顿时也卡在喉咙里。

    不知是不是宋岁的错觉,他觉得秦桑刚那一瞬间看他的眼神满是抵触和陌生,这眼神与先前每一次秦桑见他时有点不同,却又有点相似。

    总之,是极度不愿他靠近的神情,宋岁的手顿时便不尴不尬地停在了半空中。

    按理说这样的眼神宋岁早该习以为常。

    去年他从另一个寨子里捞了七八个被拐骗的小孩儿,有一个在逃跑的路上不慎摔断了腿,宋岁背着那小孩儿,亲自把他送回家。

    然而这个孩子到家后,非但一句感谢的话也没说,反而一瘸一拐地跑进厨房蹲在灶旁边的柴垛后边,手里握着把菜刀,警惕又害怕地看着他。

    因为这个孩子听到他手下的那些人喊了他一声“四哥”,知道他也是土匪。

    所以即便救了他,他依然对自己避之不及。

    可是,当秦桑同那个孩子一样开始避着他时,宋岁只觉得心中一阵没由来的烦闷。

    却也不知应该如何是好,若是怕他,那今天这一路上的讨好和依赖又算什么?

    宋岁不明白,只是收回手抱着双臂,有些无措地侧对秦桑站着,不去看她那叫人受伤的神情。

    秦桑是在宋岁侧过身去的那一瞬意识到自己刚刚的反应似乎有点大。

    可是她正伤着心,宋岁突然说那样无情的话,叫她情绪上来,又不能骂他,只能是克制着情绪躲他一下来宣示自己的不满。

    没想到这一躲,反而叫宋岁有些不高兴了,他抱臂侧靠在墙上看也不看她,似乎是跟她赌起气了。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可秦桑还是觉得有几分委屈,她上前拉住宋岁的衣袖,眼泪吧嗒吧嗒掉得更快了。

    “宋岁,你不能这样,”秦桑连名带姓地喊他,声音带着哭腔,似乎是怕宋岁听不见,豁着嗓子喊道:“哪有人在女孩子哭的时候还说那种混账话的?人在伤心难过的时候,是不能讲道理的!”

    来来往往的人都被秦桑这一嗓子叫得望过来,就看见,一个打扮得格外娇俏水灵的小姑娘仰头哭得正伤心。

    她一只手擦着眼泪,另一只手拽着人,而被她拽着的青年抱着双臂斜倚在墙上,一脸错愕,又似乎是不为所动。

    ——事实上,宋岁并非不为所动,他只是有点反应不过来。

    哪有人上一刻还在抵触他的触碰,下一刻就拽着他哭得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似的?

    宋岁一时拿不准秦桑到底是什么意思,又碍于周围的人实在太多,只好把人先拉扯到自己面前来,气笑着问:“老子说什么混账话了?不是你不让老子碰你么?”

    “我没有不让你碰我,”秦桑揉着眼睛,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还要费劲地给宋岁解释,“我就是生气,我正伤着心,你不安慰我还说我,用那种语气……你还嘲笑我!”

    她手舞足蹈地比划着,最后干脆放弃,大声嚎着:“反正、反正就是你不对!我稍微表达了不满,你就不理我了!如果我不跟你说话,你是不是就要把我扔这儿了呜呜呜……”

    “……”

    宋岁扶着额头,有些头疼地承受着秦桑的嚎哭和周围人谴责的目光,却又完全不知应该怎么做。

    他把秦桑拉到一旁的巷子里,避开大路上的人群。

    僵持半晌,宋岁妥协开口:“行行行,老子错了。那你说我应该怎么办?”

    秦桑不说话,也没像刚刚那样号啕大哭,只是揉着眼睛小声地呜咽着,像是受了伤的小兽,更加惹人怜惜。

    宋岁烦躁地抓了抓脑袋,在原地走来走去,最后停在秦桑面前,克制着嗓音,“你说话啊!怎么样你才不哭了?”

    秦桑抽咽着开口:“你……哄我一下就好了。”

    语气似乎有点恨铁不成钢的味道,可说了跟没说一样。

    毕竟,宋岁又不会哄人。

    深吸一口气后,宋岁耐着性子又问:“怎么哄?”

    秦桑这才露出清澈湿润的眸子,眼尾带了几分微红,她抬手指向巷子外大街上抱着扎满糖葫芦串草靶子的老翁,声音小小的,“用那个哄。”

    宋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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