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是秦桑意料之中的回答。
无论是从旁人口中听说的宋岁,还是她切实相处过的宋岁,秦桑都觉得,他绝无可能同任何人说这样的话。
秦桑倒也没多想,只觉得应该是自己在梦境里有些借题发挥了,没太当回事。
喝下药之后,秦桑只觉得有些昏沉发热,却又畏冷得很。
她在榻上蜷缩成小小的一团,身上裹了几层衣服,是她下山时穿在身上的宋岁的衣服。
秦桑看着那衣服,莫名有些发愣。
这时宋岁添完了水回来,突然伸手覆上她额头,似是试探体温。
他这动作做得极为自然,宽厚的掌心生着一层薄茧,触碰着肌肤时带来了些许痒意,叫秦桑不自觉僵了身子。
“嗯,烧退了点,”宋岁完全没觉得有什么不对,收回手后,又将秦桑按着躺下,粗声粗气地命令:“闭眼,继续睡!”
方才手覆额头的一点点旖旎瞬间被他这声粗吼打散,秦桑抿了抿唇,抗议:“可是我已经睡了许久了。”
她抬手指向窗外,“太阳都快落山了!”
“废什么话?就你这动不动就晕倒的娇娇身子,现在除了睡觉你还能干啥?”
秦桑哽了哽,刚想反驳自己并不娇气,可转念想到宋岁毕竟是个土匪,身边哪个不皮糙肉厚?跟他们比起来……那她确实娇气。
于是秦桑放弃挣扎躺在榻上,闭了会儿眼,然而她脑袋虽有些昏沉,意识却是清醒得很。
左右睡不着,秦桑又睁开眼,小心翼翼看向盘腿守在她榻边的青年。
前世他背着她出大漠时,夜里只能露宿荒野,宋岁便会点上篝火让她在一旁休息,自己则抱着武器坐在一旁,为她守夜。
若是放在从前,秦桑压根连想都不敢想,自己竟然会有跟一个土匪共处的时候。
然而当她被所有人放弃,只能在陌生的沙漠里等死时,唯一没有放弃她的竟是自己曾经避之不及的人。
想到这里,秦桑不由叫了他一声,“哥哥,我实在是睡不着,你能不能陪我说会儿话?”
“你怎么屁事这么多?老子伺候你伺候了一路,刚合上眼睛就要被叫醒!”
宋岁语气格外暴躁,想是睡着了被叫醒,有些睡觉气。
秦桑害怕地缩了缩身子,小声妥协,“那我不说了,你睡吧。”
想了想,她又补道:“或者你来床上睡,我在旁边守着也是可以的。”
“闭嘴吧。”
“……哦。”
门虚掩着的,外头郎中正忙前忙后,一边招呼着病人,一边又吆喝着叫小童去抓药,隐约还有蝉鸣声传来,好不喧闹。
屋里,炉子上的水壶烧开了,蒸腾着热气,秦桑百般聊赖地翻来覆去,找了个最为舒适的姿势躺着不动了,手里握着母亲的那块玉,不知是在想些什么。
也就是这时,宋岁突兀开口:“秦桑。”
秦桑吓了一跳,从他语气里听出了不悦,赶紧道:“我我我已经很小心了!是这个床有问题!”
这床榻有点年头了,稍稍一动便咯吱咯吱地响,她自认为刚刚已经很小心了,没成想还是吵醒了宋岁。
秦桑僵着身子瑟瑟发抖,生怕彻底磨完了宋岁的耐心之后被他拎起来扔到大街上。
然而,秦桑并没有等来想象中的狂风暴雨。
宋岁喊了她一声,沉默许久,方才重重地叹了一口气,妥协的声音里克制着几分暴躁,问她:“你之后怎么打算?”
秦桑没反应过来,“嗯?”了声,等了片刻,才如实回答:“我不知道。”
秦桑现在有些茫然。
溧村她留不得,长安她去不得,茫茫天下,她一时之间也不知自己应当往何处容身。
宋岁皱眉,“不知道?你家没有亲戚可以投奔吗?”
“嗯,”秦桑侧过身,很诚实地跟他说起自己现在的处境,“我娘当年是被外祖家赶出来的。而且外祖家在江南,离这儿十万八千里,我就算去了,没个书信什么的,他们怕是也不会认我。”
宋岁想了想,“那你爹呢?”
“……我爹他,”秦桑停顿片刻,轻声说:“已经不在了。”
如今在秦桑心里,那个坐在金殿上的男人只是赐了她一点血脉的陌生人罢了,她对他再也不会有任何期待了。
宋岁抓了抓脑袋,“那你家,你就没有别的亲戚了?”
可话刚问出口,宋岁就晓得答案了。
怎么可能会有?她母亲从江南千里跑来关中,与那边的亲戚想来早已没了联络,至于她爹,见都没见过的人,哪里能有什么亲戚倚仗?
想到这里,宋岁烦躁起来,几乎是脱口而出:“要不你上山得了,老子养你!”
这话说出来,两人都愣住了。
秦桑呆呆地看着宋岁,还未来得及深想他说的话的意思,就见宋岁猛地站起身,看向她,耳尖微红,“怎、怎么了?多一张嘴吃饭而已,老子又不是养不起!再说了,也不能让你白叫这一天的‘哥哥’吧?”
秦桑默。
她当然没有白叫,这一天下来,宋岁又是给她买衣又是管她吃饭的,还花了大价钱帮她赎回了玉佩,现下又在医馆照料她,秦桑自己都有些过意不去了。
她有点想提醒看上去过分好骗的宋岁,可想了想,又把话吞回肚里,尴尬别过视线,模棱两可回应了句:“那我考虑一下吧。”
见她没有直接拒绝,宋岁稍稍松了口气,“嗯”了声,又继续坐回去。
其实宋岁的想法很简单,秦桑救过他的命,他得报恩,自然不可能看着自己的恩人孤苦伶仃无处可去,莫说这事儿他自己良心说过不去,就是过得去,那也会在江湖上落下话柄,叫人笑他狼心狗肺。
秦桑的想法却是复杂许多。
眼下她即便无处可去,也没个可倚仗的亲戚,跟着宋岁上山,似乎是唯一的选择。
然而就算是这样,秦桑也不敢轻易应下来。
毕竟宋岁对她再好,那也是看在以前的恩情上,当年皇帝对她和母亲多有愧疚,时间长了,也就日渐弥散,消失得干干净净了。
她和皇帝之间尚有血脉亲缘,他都能无情地将抛却自己,更何况宋岁呢?
况且上山即为落草,在旁人眼中终归算不得正路,这对于秦桑来说,是一件难以接受的事情,而她也没那个胆子面对宋岁之外的形形色色的土匪,更别说……还要一起生活。
这也就注定了她跟宋岁,终归是走不到一条道上去的人。
两个人心思各异地沉默了半天,秦桑突然侧过身,“哥哥。”
“嗯?”
“你以前也经常下山吗?”
宋岁:“没有,偶尔会下来一两次。”
秦桑“哦”了声,“那你下山的时候,也会像寻常百姓一样,在街上闲逛、去小楼里听曲儿、上戏坊里看戏吗?”
“……”宋岁听出她的言外意,微微侧眸,“你想去听曲儿还是看戏?”
心思被拆穿了,秦桑颇有几分不好意思,“我……我就想去逛逛,在这躺着实在太无趣了。”
说完,她立刻补道:“不过你不用陪我去的,我不会走太远,就在附近溜达溜达,很快回来,不会有什么危险。就是……你再给我点钱,就行了。”
宋岁闭了闭眼。
他觉得自己这仿佛养了个女儿,时时得管着护着,还要无限满足她突然冒出来的小请求。
宋岁生无可恋地抹了把脸,“你再躺会儿,晚点吃了药,我跟你一起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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