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虞万支醒得很早。
他睁开眼都不用摸手表出来看,已经估计得出是五点,人在黑漆漆一片中看着天花板,能听见楼下车轱辘滚过的声音,还有扫把窸窸窣窣摩擦过。
一点一点,新一天的序幕拉开,他在难得的安静中找到舒适,感受着怀中人熟睡时的动静,莫名其妙笑出声。
闻欣并不是睡眠浅的人,只是正巧醒来,想也不想要去洗手间。
她一动,虞万支就知道,叮嘱道:“起慢一点。”
闻欣起得猛就容易眼前一黑,偏偏是个急性子。
她嗯嗯应着,从洗手间出来才说:“我吵到你了?”
两个人靠得近,她的呼吸就缠绕在脖颈间,虞万支下意识捧着她的脸,寻找能缓解自己早起活力之处。
闻欣只觉得他烦人,毫不犹豫拍过去说:“老实点。”
虞万支把她更往自己身边带,恨不得两个人之间没有一丝缝隙,捏着她跃跃欲试的手说:“我昨天忽然想起件事。”
闻欣还以为是什么要紧的,仅剩的睡意驱散。
她追问道:“什么事?”
虞万支昨晚就是琢磨着这个睡着的,想想说:“你初中的时候,是不是有位老师叫黄峰?”
闻欣其实很少想起念书时候的事情,不过对这个还有印象,说:“对啊,你以前也是他教吗?”
县中学学生并不多,老师也就那么几个,有重叠并不奇怪。
虞万支比她大两届,两个人没有同时在校过,但他离开学校以后在县里做过一段时间的工,这段故事也发生在那一阵。
他道:“黄老师是不是有一回满头是血是去学校?”
提起这个,闻欣想起来说:“对对对,好像是骑车摔倒的,我看到都吓死了。”
准确来说全班都吓得够呛,感动于这种敬业精神,很是头悬梁锥刺股过一阵,但好端端的说起这个,她不解道:“你怎么知道?”
虞万支也是灵光一现想起来的,这会说:“那你记得当时是有人送他到教室的吗?”
有这一茬吗?闻欣眼睛转来转去一点思绪都没有,但是说:“你送过去的是吗?”
虞万支嗯一声说:“我还记得,你是第一个过来扶老师的。”
倒不是因为最积极,而是闻欣长得不算高,向来坐前几排的位置。
她道:“你这么一讲,我好像想起来了。”
虞万支听出她的不确定来,继续说:“你穿了件黄色的衬衫。”
他当时虽然急着去上班,但那么匆匆一瞥,好印在脑海里的有这么个身影。
黄色衬衫?闻欣有些狐疑起来,啊一声说:“不是黄色,应该是洗得发白的。”
那年妹妹的身量已经超过她,因此她只能做第三个主人。
缝缝补补又三年嘛,虞万支打小哪件衣服都是带补丁的,他倒没觉得有什么,不过说:“你穿黄色特别好看。”
他本来想说下回买一件,但知道她向来都是自己做衣服,到服装店上班后也是。
闻欣还真有件黄色的衣服,只是已经压箱底。
她仰着头在他下巴亲一下说:“行啊,今天就穿。”
又道:“这种陈年老事,你咋想得起来的?”
虞万支也不知道,好像是灵光一现,但附在她耳边说:“因为有你啊。”
不然生活中细枝末节的东西那么多,怎么会时隔多年又钻进脑海里。
闻欣只觉得他格外会哄人,推他一下说:“少来。”
虞万支倒不认为自己是油嘴滑舌,心想喜欢果然会叫人变得诚恳。
他所说都是所想,自然是情意无限。
真心动人啊,闻欣的胸口也砰砰跳起来。
她手在他身上画圈圈,两个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直到天将亮。
两个人白天都是同时间出门,不过一个是去上班,一个在楼下带队跳健美操。
已经开学,赵美云要上早自习,当然没时间来跳,但赶上今天是周日,小姑娘早早列队。
闻欣打招呼说:“美云,感觉你又瘦了点。”
赵美云鞋底在地上划来划去说:“就两斤。”
以她的身形,两斤压根是泥流入海,可是人总希望着能得到点肯定。
闻欣就是能全方位给予夸奖的人,顺便问说:“功课紧不紧?”
赵美云今年上初三,眨眼就要中考,她的成绩不错,因此说:“还行,不会很累。”
闻欣有一种长辈的慈爱说:“那就好,最后半年,要好好努力啊。”
她书念得不怎么样,却也知道这才是最好的出路。
赵美云点着头,两颊的肉跟着一动,她动动手脚说:“我会的。”
这是热身运动,闻欣不再拉着她多说话,往前头一站说:“开始啦~”
其实她不是专业的,会的操也就那些,家里又没有电视,新动作都是跟着《健康中国》这本杂志学的,照顾到来锻炼的人都上年纪,压根没什么跳跃部分,只敢甩甩手脚而已。
但难度不大,真动起来也够出身汗的。
闻欣一跳就是两个小时,拿起毛巾擦脖子往家里走,正好跟三楼的李阿姨顺路,两个人唠起嗑来。
李阿姨原来是国棉厂职工,她的年纪本来不到退休的时候,但厂里效益不好,像他们这样职工多的人家必须得牺牲几个。
一家子数来算去,她就此赋闲,不到五十的人只能上街找点零活,这会她说:“缝一把雨伞有一分钱呢。”
闻欣还不没见过雨伞是怎么缝的,好奇道:“咋弄啊?”
李阿姨一天到晚的也无聊,带着她进家门非要给展示。
闻欣看着觉得不算难,就是把伞骨打开,针穿过几个固定孔,和伞面缝在一起就行。
但速度并没办法很快,尤其是得低着头工作,估摸着不到一会就头昏眼花。
她道:“这样一天能缝多少?”
李阿姨道:“那得看干多久,一个月差不多有个七八十。”
她没办法这么一直坐着,而且家里还有活。
这个钱和付出比起来是一点都不多,不过是贴补家用而已,毕竟现在在东浦找工作真的不算容易。
她又寒暄两句,这才回家洗澡后去上班。
服装店的铁门开没多久,就有个客人,是个十五六岁的女孩子,神色有几分慌张道:“要一件黑色裤子。”
闻欣照规矩介绍说:“长裤还是……”
话到这里,已经被打断,客人随手指着陈列中的一件说:“就要这个。”
听上去像是利落就要买单的类型,闻欣蹲下来给她拿号码,忽然瞥见她的挎包背在身后,正挡在屁股上。
她福至心灵道:“你带东西了吗?里面裤子要不要换?”
客人一脸如释重负,大抵是生性内敛的人,小声说:“你们有卖里面的吗?”
店里还真没有这服务,闻欣看她不是很方便的样子,支招说:“要不我到对面给你买一件?”
这种事很,一般人甚至会忌讳,客人有些不好意思道:“可以吗?”
小姑娘怯生生的样子,谁看着都可怜,掏钱的动作一点都不慢,伸手就是一百块钱。
闻欣接过来,把抽屉锁好,到隔壁交代声,跟阵风似的跑到对面去,回来把袋子给她说:“换吧。”
客人心里尴尬,换好之后也没马上走,反而在店里转悠起来,一口气买八件衣服。
闻欣看她年纪不大的样子,口袋里倒是鼓鼓,犹豫两秒还是说:“其实不用客气,买一件就行,下次再来转转。”
她的意识里是小孩子没多少钱,除非是出来打工的,挣点钱可不容易,没必要这样子花销。
客人害羞笑笑,只道:“谢谢姐姐。”
又说:“等下个月我爸发钱,我再来。”
闻欣算是看出来,她家里一定很阔,心想自己真是白担心,平白尴尬道:“应该是我谢谢你。”
客人有几分执拗和郑重说:“不是,是我谢谢你。”
两个人只差原地鞠躬,对视一眼笑起来。
闻欣把找零递给她说:“回去多喝点热水。”
客人嗯一声就走,不过下午的时候又来。
这回不是一个人,听称呼应该是带着妈妈。
闻欣还以为是来退货的,但看她们两手空空,仍旧招呼道:“随便看看啊。”
倒是做妈的主动说:“美女,小孩今天给你添麻烦了,实在不好意思。”
本地人多有忌讳,在思想上许多封建陋习,她深知换个老板说不准能指着天骂“晦气”,毕竟自己也是做生意的,正好下午没事情做,正好来给人家道个谢。
闻欣不懂她为什么这样正式,无所谓道:“这有什么,我也是女的嘛。”
就这一句,人家主动介绍道:“我姓方,不知道老板怎么称呼?”
闻欣赶快解释说:“我就是个打工的,姓闻。”
是干嘛的不要紧,反正方妈妈是来送钱的,在面积不大的店里扫荡着,下手比女儿更大方。
闻欣上班以来,还没见过一口气买二十来件衣服的客人,不安地舔着嘴唇说:“姐,其实真不用客气的,我就是举手之劳而已。”
方妈妈果断说:“主要你们店卖得不贵,也挺好看的。”
这两点倒是真的,闻欣就是容易替人心疼钱,最后索性抹零说:“姐,下次有需要再来啊,我给你们打折。”
生意做得真实在,方妈妈说:“行,咱们回见。”
等母女俩走,闻欣在记账本上又写一笔,几乎是片刻之间就知道自己今天已经净挣五十。
她兴奋得手舞足蹈,原地跳来跳去,扭着腰唱:“甜蜜蜜,你笑得多甜蜜……”
歌词很甜,但她嗓音实在是稀疏平常,倒是笑容里能挤出蜜来,到晚上都保持着好心情。
虞万支下班路上买晚饭,到店里跟她一起吃,进门就看见这幅样子,了然道:“今天生意一定很好。”
销售额就是闻欣的晴雨表,她捏着拳头挥舞两下说:“猜猜有多少!”
虞万支还真没见过她这样,大胆说:“五十件?”
闻欣一脸可怜巴巴道:“没有那么多。”
虞万支就知道是自己扫兴,赶快说:“那也很棒了。”
他都还不知道,夸奖的话倒是没完,闻欣给他拿椅子说:“三十五。”
这一天还没结束,兴许能有更好的成绩。
虞万支忙不迭道:“非常厉害。”
闻欣一点不觉得受之有愧,反而昂着头说:“当然了,我也是头一回突破自我。”
她原来最多卖过十七件,还都是不同的客人,那回第二天险些没能张开嘴,哑得不行。
虞万支也还记得,摸着她的喉咙处说:“记得多喝水。”
闻欣缩着脖子,抖一下说:“给我老实点。”
又余光看见门口有人,踢他一脚。
来的是付兴隆,他正进退两难间,对上目光咳嗽一声进来说:“打扰你们吃饭了,我晚上有点事,早点来拿钱。”
闻欣还没算好呢,放下筷子说:“等会我给你拿啊。”
趁着这会功夫,虞万支问道:“你吃过没有?”
付兴隆哪有这功夫,微微摇头说:“午饭都还没吃呢。”
他是孤儿,很早就开始走街串巷卖□□镜,一点一点攒下来的家业,现在有两个小超市,还开着租售光碟的店。
按理遇上就该邀请一句,但虞万支刚刚扒拉过,把肉都挑到闻欣碗里,这会哪里好意思张嘴,只能说:“这么忙啊。”
要挣钱就是这样,付兴隆也不喊累,只说:“没办法。”
又道:“晚上有个应酬。”
虞万支要请他去边上小饭馆喝一杯的心也歇下来,两个人顺着这个往下唠。
前前后后几分钟,闻欣已经把钱数好,在账本写下数额后说:“好了,签字吧。”
有交割总得有字据,付兴隆已经习惯这个流程,大笔一挥说:“回头再聚,我先走了。”
虞万支也不留人,等他走马上说:“快点吃,都凉了。”
闻欣捧着饭盒觉得还好,碎发因为她咀嚼的动作飘落在眼前。
虞万支伸手给她拨到耳后,亲昵地在耳朵上捏捏。
即使是回头一瞥,都看得出是对恩爱夫妻。
付兴隆只叹息自己不该看这一眼,摸着兜加快脚步。
他到吴家的时候也是饭点,长辈都不在,只有吴朗大着胆子说:“哥,一起吃呗。”
付兴隆升起三分希冀,不过看到吴静的表情就知道不可能,自己找借口说:“不了,我晚上有应酬。”
又想起她最讨厌人抽烟喝酒,赶快解释道:“不喝太多,等下就回来。”
吴静不感兴趣,只把肉泥小口地喂给女儿。
吴欣怡最近跟爸爸亲近很多,毕竟妈妈没办法带着活泼好动的她四处玩,她咧着嘴巴笑,口齿不清道:“爸,吃,吃。”
听意思是想叫他一起吃饭。
付兴隆哪里敢应,只得哄着说:“下次好不好?”
小孩子听不太懂话,但吴欣怡看他要走,是张嘴就哭。
吴静这么惯女儿的人都不为所动,倒是吴朗大着胆子说:“姐,哪怕为了孩子。”
但吴静是看着文弱,自有一套想法,“为了孩子”四个字是她完全不接受的。
连妹妹吴燕都知道,在桌底下踩弟弟一脚,示意他最好闭嘴。
当然这个道理,不会有人比付兴隆更知道。
他道:“我会等你愿意的。”
是她,而不是孩子。
吴静没说什么,只是拿勺子的手有一瞬间的颤动。
她曾在这个人身上倾注过很多感情,但很多东西不是一夜之间能消失的。
这叫吴燕看在眼里,抬头说:“兴隆哥慢走。”
反正总得有个人打圆场,她是再适合不过的。
付兴隆自然也没错过,心想长征两万五千里而已,他有什么扛不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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