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兴化到东浦的火车要三天两夜,中间经过二十七个站,站台有大有小,相同之处是月台上都有人在兜售东西。

    自家炒的瓜子花生,还冒热气的地瓜玉米,老远就闻见味的烧鸡,闻欣前两样都能忍着不买,这会是按捺不住,戳身边的人一下说:“买半只吧。”

    虞万支纹丝不动说:“咱们有吃的。”

    闻欣没好气道:“都硬邦邦的。”

    正月里是什么天,车厢里四面漏风,馒头都快能把人给砸死,谁咬得下去啊。

    虞万支给她支招说:“热水泡着吃。”

    还说热水呢,闻欣拧开水壶给他看说:“早喝完了。”

    虞万支拎起来晃晃,连点声都没听见,喃喃道:“不应该啊。”

    往年他这一瓶水到东浦都还有剩,哪怕是多个人也不该用得这么快,他检查着瓶底说:“难道是漏了?”

    这话闻欣不爱听,说:“我进你们家门才几天?嫁妆就坏了。”

    她可没买便宜货,全是百货商店里挑的。

    虞万支讪讪笑说:“哪能啊。”

    又赶快站起来道:“我去买水。”

    这要是一路畅通就跑没影,偏偏地上有点空隙的地方不是坐着人就是塞着东西,他跟只猴子似的跳来跳去。

    地上的人也躲他,大家都很狼狈。

    闻欣看着突然又不生气了,谁叫这车是没有固定座位的,要不是上车的时候虞万支硬生生抢到俩,她估计还更惨。

    这么想着她掏出钱,冲窗外喊道:“大叔,我要半只鸡。”

    油纸包烫得很,她把馒头丢进去温一温,伸着脚把空座占住,频频回头看人回来了没。

    对面的大嫂不由得开玩笑说:“放心吧,你男人丢不了。”

    闻欣才不是急这个,笑笑没说话。

    大嫂从上车以来就一直在缝鞋底,这会是歇歇眼,说:“你们上哪去啊?”

    闻欣头回出远门,心里其实慌得很,尤其火车上本来就是鱼龙混杂的地方,多少小姑娘就是在这儿被骗去卖的。

    因此她不敢太实诚,含糊说:“去城里打工。”

    城那么多,大嫂追问道:“哪儿呀?”

    闻欣没办法,只好说:“东浦。”

    大嫂一拍大腿说:“巧了,我们也是,你们在哪个厂啊?”

    闻欣真不知道,摇头说:“我是跟着他去,还没定呢。”

    大嫂无所谓道:“那没事,你是女的,好找工。”

    闻欣没听过这个说法,老家那片几个小厂都是招男人的多,她道:“为啥?”

    大嫂颇有些自得道:“咱们女人老实啊。”

    乖巧又听话的,手脚麻利干活快,男工就不行,尤其那些年纪不大的半小伙子,三天两头得来场架。

    闻欣了然点点头,气道:“谢谢啊。”

    又说:“嫂子是在什么厂啊?”

    两个人就这么你来我往说起话来,虞万支买水回来自己静静坐好,鼻子一动一动觉得有味,看见油纸包心里叹口气。

    闻欣没察觉,过会说:“现在能吃了。”

    馒头沾上烧鸡的油和汁,味道一准好。

    买都买了,虞万支接过来说:“多少钱啊?”

    闻欣看出他有点抠门,避而不谈说:“快点吃,都凉了。”

    人多不谈钱,虞万支也不是第一天出来,琢磨着自己最后那点钱估计保不住,心想媒人不是说她很勤俭持家吗,现在看来不太像真的。

    他默默咬着馒头不想说话,闻欣追问道:“是不是很好吃?”

    虞万支也没法说不是,只能沉痛点点头。

    闻欣看他一脸苦大仇深,给他鸡翅说:“吃吧,别想了。”

    虞万支没要,说:“你吃吧。”

    闻欣也没那么大胃口,说:“我吃一个腿就饱了。”

    半只鸡又不止这么点东西,虞万支说:“那你晚上再吃。”

    闻欣嘟嘟囔囔道:“你就趁热吃呗。”

    小两口眼看要拌嘴,对面大嫂和稀泥道:“你媳妇这是心疼你呢。”

    有人在,虞万支也不好再说什么,表情有点尴尬,像在咬自己的肉。

    明明挺好一件事,却变得扫兴起来,闻欣看着窗外的风景发呆。

    这一路上都是她说话多,突然沉默下来很容易让人察觉到不高兴,虞万支偷偷偏过点头看她,拿不准要怎么办。

    两个人结婚也才三天,相处本来就有几分尴尬,他又不擅长这种场面,挠挠脸想来想去,决定靠着椅背假寐。

    闻欣这个看的姿势不太好,脖子都有些僵起来,挪动着想松松骨头,不经意看到人家睡得好端端的,有一种对牛弹琴的感觉。

    她翻个白眼,又被对面大嫂捕捉到,一脸过来人的样子道:“男人嘛,都是这样的。”

    闻欣不知道这样是哪样,还是赞同地点点头,举起拳头冲虞万支比划一下。

    拳风引起人的注意力,虞万支是压根没敢睡,毕竟火车上小偷小摸多,他猛地睁开眼,看上去还有几分凶狠。

    闻欣吓一跳,讷讷说:“我开玩笑的。”

    乡下男人打老婆多,她才一米六的个头,结婚的时候几个阿姨都让她少跟一米八、体格健硕的虞万支闹架,虽然她扬言自己也不是好惹的,但还是有些害怕。

    虞万支其实没看到她要干嘛,心想女人真是一阵一阵的,刚刚还板着脸不说话,现在又开起玩笑来。

    他道:“坐不住了?”

    闻欣已经熬两天一夜,连筋骨都快不是自己的,捶着肩膀说:“腰疼。”

    虞万支鼓励道:“天亮就到,再忍忍。”

    又说:“今年还快一点,以前都得三夜。”

    东浦以前就是个小村子,改革开放后人才多起来,很多建设都不完善,回兴化的直达火车还是今年才有的。

    闻欣现在都快撑不住,说:“苍天呐,你当年怎么跑到东浦去的。”

    老家那片没几个人到外面打工,最远也都是到市里,就这还都叫背井离乡,也不知道他是怎么做到的。

    七年前的事,虞万支到现在都还能记起来,说:“当时是想去首都的。”

    那是全中国人的向往,他揣着辛辛苦苦攒的一百块钱就出发,结果转车的时候遇见几位从东浦来的大哥,把那儿说得跟遍地是黄金差不多。

    年轻人胆子大,他一鼓作气就冲到东浦去,在坟地里睡小一个月才有着落,轴承厂的工做到现在也算能混上师傅两个字。

    就这么短短几句话,闻欣听着说:“好厉害。”

    她有两次人都到火车站,愣是没敢走。

    虞万支心想这有什么了不起的,自嘲笑笑说:“就是个打工的。”

    跟他一批去的多少人都混成大老板,他没这个本事,就能挣份工资。

    老家不发达,统共没几个厂,多数人还是种地为生。

    闻欣能有工作已经胜过很多人,说:“比下有余。”

    虞万支想起她家里姐姐中专毕业,妹妹在念高中,要不比着这个下估计不好过,顿时能理解,改口说:“确实,东浦那边是辛苦一点,工资高不少。”

    他说不少还是比较保守的。

    闻欣出来就是奔着钱,说:“在哪干活不辛苦。”

    都差不多,她辍学后先进的手套厂,后来在服装厂,缝纫机天天一踩十二个钟,腰和背都不是自己的。

    这话说得也有道理,虞万支没再往下接,看着天色说:“你睡吧。”

    车厢里慢慢安静下来,只剩下此起彼伏的呼噜声。

    闻欣眼皮放松着,往另一边倒,靠在男人的肩上。

    虞万支觉得她头发扎到自己,一股刺挠感让他拼命抬下巴想躲开,脖子以下的部分没敢动,人还得和困意作斗争。

    他也就白天敢眯一会,夜里得不错眼盯着看,不光防小偷,流氓也挺多的。

    闻欣长得好,眼睛大鼻子高,脸蛋只有巴掌大,白白净净的像城里姑娘。

    尤其是两条乌黑发亮的麻花辫垂着,看着像是两句话就能骗走的乖孩子。

    虞万支心想自己把人带出来,总得好端端带回去吧,眼睛是越发的炯炯有神起来。

    坐着睡不舒服,闻欣揉着肩醒过来,借着月光看手表说:“都两点了,你怎么还不睡啊?”

    她没出过门,不知道外头有多少危险,虞万支也没解释,只说:“我白天再睡。”

    哪有人白天睡觉的,闻欣到这才反应过来,说:“你睡吧,我看着。”

    她看着可没多少威慑力,虞万支本来要摇摇头,就听到她说:“敢偷不敢抢的,有事我马上叫你。”

    肩挨肩坐着,怎么样都来得及。

    虞万支也是昨个熬一宿,白天太吵又睡不好,实在忍不住说:“行,我就眯一会。”

    他跟闹钟成精似的,五点准时睁开眼说:“你接着睡吧。”

    闻欣迷迷瞪瞪嗯一声,信号一到就闭眼,再醒就是火车到东浦,乘务员扯着嗓子喊道:“这是终点站,不要急不要推!不要急不要推!”

    乱糟糟的,不定出什么事。

    虞万支带着闻欣没敢挤,检查行李说:“总算到了。”

    闻欣从窗户探出头看,扫视一眼收回来说:“是啊,总算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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