兴盛国元年,抚仙山。

    正月,初春。

    抚仙山经历了一冬的沉寂,此时正值万物复苏之际,放眼望去十里碧波荡漾,百里红妆潋滟。

    黄昏时分,月上柳梢,喧嚣了整日抚仙山才稍稍得以消停,只剩下远处袅袅炊烟,笼着星星点点的灯火。

    山腰处,有一条布满青苔的羊肠小道,曲径通幽,道路的尽头接着一座历经百年风霜的破旧宅子。

    整座宅院常年被冷峭阴沉裹得密不透风,将满溢的春意严严实实地阻隔在山脚,好似这大千世界的万般变化均与之毫不相干。

    大宅院外的墙上,布满了盘根错节的枯枝,微风拂过,岌岌可危的枝条被摇得“嘎吱”作响。

    就连平日里生命力最为顽强的爬山虎,也早已心灰意冷,暗自垂下了头。

    而此时大宅的正门外,两个道士打扮的年轻人,纵使夜色漆黑,也难掩他俩惊恐的神色。

    倏尔,一阵穿堂风呼啸而过,就好似怪兽的咆哮,女道汗毛瞬间竖起,伸手紧紧攥住大师兄外袍下摆,蜷缩在他的身后,探着头谨慎地四下张望。

    待到声音平息,她方才哆哆嗦嗦的起抬头,不经意间瞥见他们的正前方,是一扇朱红色的油漆粉饰着高阔的大门,乌木的门梁上悬挂着一块黑色金丝楠木的额匾,上面苍劲有力地题着两个大字——白宅。

    “师兄,你看看,门上可是写的白宅?”

    说话之人名唤张宣儿,是青山道观第五代的代理观主,全观唯一小师妹,少时不学无术,生平目标是躺平,可奈何爹年纪轻轻突然飞升,她就顺其自然的被全观一致推选为新一任观主,事已至此,她为了全观的生计,当下只能向死而生。

    “我也瞧见这分明写的是白宅!”

    此时,回话的青衣小道,是青山道观的大师兄张纯良,人如其名,本性纯良,从小唯一热衷的就是修行,此生的终极理想是有朝一日能像师父张真人一般飞升成仙。

    此番两人来此,皆因受人之托,前来看宅。

    委托他们的人自称李员外,说是拜托他们来看自家的祖宅,但眼下情况,他们委实有些摸不着头脑。

    恰巧这时,山涧又传来一声声鬼哭狼嚎,尖利的叫声较前一次更为凄惨,一阵寒意毫无预兆地爬上心头,此情此景,两人都不由的打了个寒颤。

    张宣儿拽着师兄外袍的手指,也不自觉地收得更紧了些。

    “师兄,来之前我就听说,抚仙山,地貌奇特,珍馐异兽众多,这……不会是……”话到嘴边,又生生被她咽了回去。

    “宣儿莫怕,有师兄在,无论什么,我都不会准许它们伤到你!”说着张纯良又警惕地观察了一下四周情况,山下明明春意盎然,但这座宅子周围却是没有一点烟火气。

    张纯良心中也有些许疑虑,但不便在师妹面前表露,见她已经如此担忧,只得安慰她,“李员外离开之前许诺,明早会派马车过来接我们,要不今晚我们暂且到附近找个客栈休息,待明日他过来,再仔细询问。”

    “可是,师兄你看这一片荒凉,咱们人生地不熟的,该往哪个方向走呢?别到时候客栈没找到,又迷了路,露宿野外,那岂不是更惨?”

    她又抬头观察了一下周遭的环境,荆棘丛生,蛇虫鼠蚁乱窜,实在无从下脚。

    “要不,咱们进去,歇歇?”

    她对张纯良眨巴着乌溜溜的大眼睛,伸出右手食指,点了点正面破败的大宅。

    张纯良双眼注视着深不见底的树林,确实,如果肆意乱走,夜幕加深之后他们很有可能遇到意想不到的危险。

    思来想去,他认可张宣儿的提议,当下他们还是呆在原地比较保险,“好,那就听宣儿的,今夜我们就进去呆着,直到明天早上。”

    张宣儿重重点了几下头,以示赞同,而后伸出右手——

    “那师兄请。”

    “宣儿先请……”

    “还是师兄先请……”

    虽然进去的主意是张宣儿提出的,但她内心还是抗拒,现下她与师兄就谁先进去,互相推搡着。

    “砰——”一声巨响,白宅大门被粗暴撞开,尘土被高高扬起。

    “啊啊啊?!”突如其来的声响,将张宣儿吓得魂不附体,拽着师兄的袍子,两人往后一连退了好几步。

    “是什么人,大清早在人家门口,一直喋喋不休!”一个中气十足的男声,从门后响起。

    大清早?!张宣儿和师兄面面相觑,又望了望天色,太阳已经沉入西边的海平线,天边还有微微的火红,此刻月亮正巧从浮云中探出脸,弯弯挂在东边的天空。

    大师兄定睛一看,见是对方一位身着白衣,身材单薄,长相清秀的银发男子,长舒一口气,又自觉不能在师妹面前失了脸面,向前一步质问道,“你又是何人?”

    “吾乃抚仙山狐仙,你等凡人速速退下,勿扰本仙清梦。”说着,男子有些不耐烦地朝他俩挥了挥手,示意两人赶紧离去。

    “狐仙”二字一出,两人将信将疑,他话是真是假,根本无从无法考证。

    宅中竟然还有人居住,眼下的状况,他们更是进退维谷。

    就在两人犹豫之时,张宣儿见“狐仙”即将要关门离去,赶紧跑上前去叫住男子,“先生请留步,我俩是青山道观的修道之人,现来到此处,实乃受人之托,来此看宅,不知先生在此清修,多有得罪,还望海涵。”

    “青山道观?”这个名字,似乎引起了他的注意,男子驻足,缓缓转过身来,打量着眼前两位青衣道袍装扮的年轻人。

    张宣儿跟师兄交换了一下眼色,“看来他知道我们道观,不知是敌是友,如果是因为之前爹的盛名远传抚仙山,那交涉起来就容易很多……”

    狐仙不紧不慢走下台阶,站在跟张宣儿一米开外,“那你可认得张真人?”

    “认得认得,贫道名唤张宣儿,这位是我的师兄张纯良,张真人便是小道的爹。”见对方并无敌意,她赶紧认下,“由于前不久,爹爹飞升,现在贫道代为管理观中事务,施主可是认得我爹?”

    “噢,有点意思。”他上下打量了一下眼前的这个小道姑。

    姑娘年龄约摸二八,一头乌黑秀丽的长发,高高束在头顶。脸蛋精致且圆润,一对柳眉下,是一双含情脉脉的凤眼,鼻尖微翘,朱唇纤巧,说话时浅浅的梨涡若隐若现,令人心生怜爱,冷白的皮肤隐匿于藏青的道袍之中,却难掩其天仙之姿。

    白锦总觉得这姑娘让他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可在哪见过,他却是想不起来。

    他又不自觉再往前走了一步。

    此刻,男子与张宣儿相隔仅一尺,亲近的距离,刚开始她还有些局促,原本只是为了躲避他毫无掩饰的目光,在抬眼间她却有个惊奇的发现,“欸?你真的有耳朵,哇,你身上的毛也好柔顺光亮……我可以摸一下吗?”

    没等男子回话,她便直接上了手,捏了捏他软软糯糯的耳朵,又轻轻抚了一下那柔顺的长发,她瞬间幸福感油然而生。

    作为猫奴的她,此刻已被男子深深吸引。

    一股强烈的杀气,阻退了她欲拥抱他的双手,她讪讪一笑,自觉往后退了几步。

    另一边。

    大师兄见她居然跟一个陌生男子如此亲密,羞红了脸,一个箭步冲上前去,用手中的拂尘拦在了她的身前。

    “师妹!男女有别,使不得!”

    张宣儿也意识到自己刚才的行为欠妥,连连为自己刚刚的冒昧行为致歉,“对不起,对不起,我就是太爱毛茸茸的小动物了,一时没忍住……现在我相信你是狐仙了,你是真的有狐狸的耳朵,粉粉白白,特别可爱……”

    说着,她眼神又飘向他的耳朵,表情有些意犹未尽,心中还在回味着他两个毛茸茸的大耳朵的触感。

    男子瘦削的脸颊,原本苍白一片毫无血色,一回想起张宣儿刚才的举动,瞬间胀得通红,恶狠狠地瞪着眼前的两人。

    就在他俩僵持之际,还好一旁的大师兄理智尚存,适时地将话题拉回正轨,“还未请教狐仙尊姓大名?”

    男子掸了掸刚刚被张宣儿碰过的衣袖,又将被她拂过的发丝凑在鼻尖轻嗅了一下,眉心紧蹙,脸上厌恶的表情也随之加深,心不在焉地回答:“我叫白锦,你们唤我白仙即可。”

    张宣儿也回过神来,想起他们来此处的目的,“那,敢问白仙,此前李员外告知我们此处为他家祖宅,为何现在是您的居所?其中可有什么误会?”

    只见白仙听到“李员外”三个字,刚刚才缓和的气氛瞬间恢复冰冷,他轻蔑的表情又爬满脸。

    “他还敢恶人先告状!真是贪婪至极!”他佯装朝地上啐了一口。

    “百年前,我与李家先人有过一段机缘,当时他在林中打猎,却不小心捅了蛇窝,我本是路过,见其可怜,动了恻隐之心,助力将其救出。此后李太爷许诺,百年之后将这所大宅与我,以做报答。”

    他微微一顿,转而接着说:“他本非大富大贵之人,如此许诺我也很是感动,所以送了他一些财运,本是想着百年之后他即使将大宅与我,也不会居无定所。此后我闭关百年,按照预定的时间出关收宅,可曾料……其后人发迹之后,翻脸不认人,我一时气不过便霸占此宅,以儆效尤!”

    张宣儿见他如此气愤,,一边注意白锦面色的变化,一边试探地说:“事情的经过竟是如此,这么听来确实是李员外的不对……此番我们前来,本是受李员外之托,前来说和,如果他真的这样的人,我们定会帮你讨回公道!但……你看天色已晚,要不今夜你先考虑一下,看需要什么条件,才愿让出此宅。明日我俩愿为两边做个中间人,将此事撮合,不知你意向如何?”

    他此刻更像是在思考别的事情,并没有把张宣儿的话放在心上。

    “白仙?”见其没有回应,张宣儿又催促了一声。

    “嗯,就按你说的办吧,今晚你们就先进来休息,其他事明日再议。”他没等他俩反应过来,推开门,径直走了进去。

    张宣儿本已想好被他拒绝后的说辞,但现在,如此轻易就同意了?又让两人不禁心生怀疑,他能这么好心?

    但回头望了望周围的环境,伸手不见五指,偶尔还伴有野兽的嘶吼。张宣儿对师兄一合计,如果白锦要害他们,早就能在门口解决了,又何必邀他们进去脏了宅子呢,老话说,两害相较取其轻,这么想着,两人也就安心的跟了进去。

    张宣儿原本以为是一个布满蛛网的破旧古宅,没想到走进里面才发现别有洞天。

    前厅花园种满了奇花异草,张宣儿长这么大,都没有见过,“师兄你看那个花,好像一张猴子的脸,你看那边的花居然像冰晶一般透亮,还有那个花,长得也太吓人了,感觉能一口将我吞下去……”

    张宣儿宛如乡下村姑进城,毫无见识,她一路上不管见到什么都在“哇”,师兄走在前面,见她这副摸样,只能宠溺地笑笑,无奈地摇了摇头。

    不一会儿,他们就来到正厅,可屋子主人早已不见了踪影,他们接下来要去往何处去,也不得而知,两人只能坐在椅子上,等着被主人再次想起。

    “不好意思,白府并未接待过客人,多有不周,还请多担待。”这个声音飘渺而轻柔。

    两人此时正身处一位狐仙的府中,被突如其来的声音,吓了一跳,大师兄赶紧举起了拂尘将张宣儿护在身后,齐齐回头,见来者是一位长相清秀的小姑娘,哦,不对,是一只长相清秀的小狐狸。

    “两位客人莫怪,是曼儿失礼了。”姑娘给两人行了个礼,“小女名叫白曼,是白仙的侍女,现下由我来为两位客人准备休息的厢房,两位请随我来。”

    张宣儿和张纯良一路窃窃私语,“这宅子真是尽显奢靡,难怪李员外一定要收回去。”

    很快两人被带到偏院,分别住在隔壁房间。

    “两位客人如果还有别的需要,吩咐曼儿便是。”姑娘细长的凤眼,轻轻挑起,眼神不偏不倚落在大师兄的身上。

    大师兄哪里见过此等妩媚,竟呆在了原地。

    白姑娘见状,莞尔一笑,跟张宣儿告别后,便离开了。

    “师兄,你可是修仙之人,切忌被狐媚迷了心智。”张宣儿使劲拍了张纯良一巴掌。

    “啊!”他仿佛魂突然被抽了回来,“师妹,刚刚我是怎么了,感觉整个人被定住了一般?”

    “你难道没看出来,那位姑娘也是狐狸变的吗?”张宣儿惊讶,她今天觉得自己非常的奇怪,从小她并没认真修行法术,今天反而是她比师兄更先识破两只狐妖真身。

    “这两位修为颇深,我学艺不精,并未识破两人的伪装。”他惭愧地摇摇头,手中的拂尘握得紧了些,“可今天师妹,你反而能一眼识破,看来你是有修习的天赋,此后回到观中,认真修行,继承师父衣钵,指日可待!”

    张宣儿翻了个白眼,心想可饶了她,并没有再多说,“师兄还是赶紧回房睡觉吧,今日舟车劳顿,你就是太辛苦了,才掉以轻心,休息一下就好。”

    师兄又跟她叮嘱了几句,两人回到各自房中。

    夜间她躺在床上,对于自己白天能识破两只狐妖的伪装之事,也是倍感困惑,难道自己当真天资过人?

    不一会儿,她便感觉睡意来袭,正当放弃思考,昏昏沉沉之际,突然听见房间内有一些细微的声响。

    她猛然坐起,大声呵斥,“来者何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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