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主管修书的官员名叫孙飞泉,原是个五品的国子博士,因写得一手好青辞而得先皇看重,被先皇委以重任。
至少当年孙飞泉觉得自己是被委以重任了,但这么多年过去,他们悲哀地发现,先皇驾崩以后,谁也不把他们当回事了,他们曾怀着一腔抱负,想要做出一番惊天动地的大事业来,但随着李钺登基,他们这些人变得无人在意了,无论他们把这书修得是好是坏,陛下都不会多给他们一个眼神的。
他们也曾苦读圣贤之书,曾在国子监内展望未来仕途,但是一想到自己这辈子就是个修书的,就觉得特别没劲,而更可怕的是,他们要是把这书给修完了,陛下说不定能直接挥挥手让他们回家,毕竟这朝里可没有这么多的位子在等着他们。
孙飞泉面对孟弗的提问一时语塞,不过他脑子转得飞快,伸长的脖子往那书看了一眼,小心开口,对孟弗道:“陛下,这要说起来那可太多了,微臣担心一时说不过来。”
孟弗淡淡道:“没事,你可以过来慢慢看,慢慢说,朕不着急。”
孙飞泉扯着嘴角,他在心里不断地安慰自己,陛下书读的少,自己肯定可以应付过去,眼下这都是小场面,稳住,没事的。
孙飞泉上前一步,将书翻过几页,一本正经地孟弗说:“陛下您看,这篇文章便是臣等经过数日的讨论,精心挑选出来的,其中的注释和随感都是臣等再三斟酌几次修改过的,您看是否还有哪里不妥?”
孟弗低头随孙飞泉的讲解把书翻过几页,一一看了,之后放下手,忍不住抬头看了还在侃侃而谈的孙飞泉一眼,这位大人是有点睁着眼睛说瞎话的本事在身上的,孟弗叫他:“孙飞泉?”
孙飞泉一个激灵,赶紧闭上嘴,对着孟弗弯腰行礼,应道:“微臣在。”
他心里一时七上八下,不知该喜该悲,自己何德何能能让陛下记住自己的名字?
随后他听到孟弗问自己:“朕记得,你是孟雁行的弟子吧?”
“回陛下,是的。”
孙飞泉不免有些失望,原来跟自己没有关系,陛下是看在老师的面子上才记得自己,原是他不配。
不过这得多讨厌老师,这么多年过去了,还会格外注意到自己是老师的学生,孙飞泉顿时觉得今日这一劫不好过了,奉天书斋说不定真的要充军饷了。
呜呜呜他还不会种红薯。
孟弗又看了他一眼,孙飞泉的表情虽没有多大的变化,但那种如丧考妣的劲儿是由内而外散发出来了,孟弗又问他:“孟雁行在国子监讲学时,没有跟你们讲过这篇文章吗?”
这注释和随感就是按照孟雁行当时提出的思路写的,也没什么新意,所以就这么点东西以他们的能力需要写上几天?这个倒是真让孟弗起了几分我上我也行的心思。
“啊……”孙飞泉没想到陛下会突然提起这一茬,他记得孟雁行在国子监讲这个的时候陛下好像是北疆吧,陛下究竟是有多讨厌他们老师,两个人相隔千里,还如此密切地关注他老师的一举一动。
孙飞泉心道完犊子了,他干笑道:“讲过,讲过,是微臣一时忘记了。”
“是么?”孟弗随口道。
孙飞泉心里跟着咯噔一下,这事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可在这位陛下面前那肯定是完蛋了,恍惚间他觉得有一把巨大的斧头正悬挂在自己的头顶,随时都将落下来,也许今天他不用被抬着回家,可以就地掩埋。
要是先皇在这里,他们还敢为自己再辩解两句,但是当今圣上的脾气……他们怕辩解完后就把秋后处斩变成了斩立决。
孙飞泉在此之前不曾亲眼见过这位陛下,可关于这位陛下的各种凶残事迹那是听了一串又一串,他下意识地认为陛下不会轻易饶过自己的,如果他现在承认自己年纪大了,脑子不好使,陛下有没有可能饶他一命,只罢了他官,把他赶出书斋?孙飞泉深吸一口气,正要向陛下承认,就听到陛下问道:“行,你继续说。”
还、还说什么?
稳住,别慌,孙飞泉你可以的!孙飞泉暗暗给自己打气,然后又挑出一篇随感来,对孟弗说:“陛下,您看这篇文章写得怎么样?光是等这篇文章我们就等了半个月。”
孟弗扫了一眼,道:“王邈写的?写得还行,不过比不上他三年前写的《白头赋》,他写那篇《白头赋》的时候用了多长时间?”
孙飞泉是真不想回答孟弗这个问题,王邈写《白头赋》的时候还不到二十岁,正是恃才傲物的时候,那日他与众学子参加宴会,众人且歌且舞,他见人群后面有个年老的舞姬在默默垂泪,便给叫到跟前细细询问,这一番闲聊下来,王邈当即思如泉涌,挥笔而成《白头赋》,享誉帝都,传为一时佳话。
孙飞泉低声答道:“不到半个时辰。”
“半个时辰?朕知道了。”孟弗点点头,仍旧不发表其他看法,对孙飞泉说,“你继续。”
陛下知道什么了?这有灵感和没有灵感的时候能放在一起比较吗?
孙飞泉想要向陛下解释一下,可陛下什么都没说啊?他想解释都无从开口,而且,说句实话王邈这篇文章的确是挺能拖的,明明说三天之内就能写完,硬是给拖了半个月,不过那时候孙飞泉也没把这事给放在心上,毕竟他们奉天书斋里的人都是干活的。
在这个世人为名为利为财四处劳累奔波的世道里,他们奉天书斋就是一股清流。
孙飞泉没忍住回头偷偷瞪了王邈一眼,王邈不敢说话,明明陛下只提了他的名字和那篇让无数才子都为之折腰的《白头赋》,但王邈还是从陛下的几个问题中感觉到陛下对自己不以为意,陛下定然是觉得他王邈江郎才尽,不过如此,所以连一句话都不想多问。王邈恨不得现在就拿起一支笔来向陛下证明自己,但这样他就没办法解释自己为什么半个月才写了篇平平无奇的随感出来,这简直都要憋死他了。
王邈憋得难受,干脆把孙飞泉给瞪了回去,当时孙飞泉要是能多催他几次,他今日何至于此?
孙飞泉要是能知道王邈的心中所想,应该会好好与他辩驳一番的,但眼下他没时间理会王邈,他必须得找到足够充分的理由来向陛下解释他们奉天书斋为什么在两个月内只写出了这么点东西。
他觉得自己的脸火辣辣的烧得厉害,陛下的沉默就是对自己最深的嘲讽,孙飞泉硬着头皮与孟弗继续解释说:“这一卷的注释比较难写,微臣查了很久的资料。”
“是吗?”孟弗慢悠悠道,“可朕记得,这些注释在《问天书》、《九州记》、《月下笔谈》、《兰爻夜话》中应该都有吧,是朕记错了?”
“啊,陛下提醒微臣了,是微臣记性不好,没想起来,没想起来。”孙飞泉一边说,一边抬手擦了擦额角的汗珠。
孟弗嗯了一声,声音没什么起伏道:“看来孙大人的记性确实是不大好。”
孙飞泉完全不敢反驳,陛下现在还不如直接骂他一顿,然后让人把他拖出去埋了,作为一个读书人,作为一个天下间一流的读书人,孙飞泉已经有很久没有经历过如此难堪之事。
奉天书斋内孙飞泉的其他同僚们的情况并没有比他好出多少,虽然陛下没有询问他们,但他们还是羞愧得不行,听着陛下的各种提问,他们恨不得当场找条地缝钻进去,自己怎么能写出这种东西来呢?
在陛下来到奉天书斋之前,他们以为陛下大概就是随便看看,很快离开,肯定不会在意这些小小的细节,而且就算陛下注意到了,他们想要糊弄陛下不过是小菜一碟,
怎会如此啊?
陛下仍在让孙飞泉继续解释,孙飞泉脸涨得通红,还不得不绞尽脑汁地来应付陛下的提问。
在场众人,有一半都在想这等折磨,熬到什么时候才是个头。
另一半则在想,他们应该是熬不到结束的那个时候了。
此时的宣平侯府里,老夫人听闻谢文钊病了,赶紧过来瞧他,她坐在床边,看着躺在床上一言不发的谢文钊,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问他:“儿啊,你这又是怎么了?”
谢文钊痴痴地看着手里的佛经,没有说话,他已经有一个上午都没有开口,任凭是谁与他说话他都不理会,昨天晚上花小菱虽然没有得逞,但是也让谢文钊想起了他其实早已违背了对孟瑜的誓言,他早就与花小菱有了肌肤之亲,他配不上孟瑜了。
上天为什么总是喜欢折磨他们这对有情人?为什么相爱的人却没有办法在一起?
老夫人看着谢文钊这副半死不活的样子,又是生气又是心疼,她听下人说昨天夜里谢文钊是从玲珑馆跑出去的,不用想老夫人也知道,肯定又是为了他那个心上人,老夫人问:“你还放不下她?”
谢文钊依旧沉默。
“你这个样子……你总不能出家当和尚去吧?”老夫人叹了口气,有些无奈地问。
哑巴了半天的谢文钊终于开口,奈何说出话却差点没把老夫人给气死,他说:“为什么不能呢?世间安得两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
他竟是真有这个想法!
老夫人一下气就火了,她冷笑道:“为什么不能?我们养你这么大,让你锦衣玉食,奴仆成群,给你请最好的先生,让你去最好的书院读书,你现在说你能出家当和尚,你摸摸你的良心,你有什么脸去见佛祖?”
谢文钊轻声说:“可这些都并非是我想要的。”
老夫人这两天在李钺那里生的火气一直没地方发泄,此时听到谢文钊这话,更觉得胸口疼,并非他想要的?那账本上他花钱的时候可是一点都没有手软,而且他以为如果他不是宣平侯,那个孟瑜能看得上他?
老夫人按着自己的胸口,对谢文钊道:“我现在觉得孟弗的安排真是好极了,花小菱那儿住完了,你就给我老老实实到孙玉怜那儿去!你想当和尚也行,什么时候让我抱上孙子了,你爱去哪个寺庙就去哪个!”
老夫人放完狠话转身就走,她说的到底还是气话,谢文钊是她身上掉下的肉,他做的再不是,她又怎么舍得让他去寺里做和尚呢?
只是谢文钊沉浸自己的悲痛里,根本无法察觉他人话中的深意,他觉得这个侯府里的所有人都当他是传宗接代的工具,只有孟瑜才是爱他这个人的。
谢文钊闭上眼睛,心中难受到极致,这等难受是无法用语言来形容,现在和他一个感受的,大概就只有奉天书斋内的官员们了。
经过孟弗的一连串询问,那孙飞泉脸上的笑容快要维持不下去了,他自己也觉得太丢脸了,这竟然是他孙飞泉主持编写出来的东西?太烂了太烂了,怎么能这么烂!他上对不起君王,下对不起父母,他该赶紧找棵歪脖子树赶紧吊死。
孟弗从来到奉天书斋到现在没有说过一句狠话,但在场的官员们无不羞愧难当,悔恨不已。
陛下对修大典这事是真的不在意,觉得修不修都行,因在这事上花的钱不多,他也就没给叫停,但孟弗对此却有另外的看法,她觉得将古往今天的经典之作加以整理、注释,和分析,这不仅功在当代,也利在千秋,将来陛下也必然会随这部大典名留青史。
但他们编写出来的东西太让孟弗失望了,能被先皇指派在奉天书斋修书的,都是才学顶尖的人物,最后修出来的大典却这般普通,那何必用他们来呢?从哪里随便抓两个书生不行呢?
“诸位爱卿可还有什么要说的吗?”孟弗问道。
跪在下面的官员们没一个敢开口,他们现在还能说什么呢?他们的脸都要被陛下给打肿了好吗?
是谁说陛下书读得少的?开什么玩笑?这要是读书少能看出来的毛病,那他们一个个的都可以回家种红薯了。
陛下是不是偷偷努力了?
这些官员此时确实是有几分后悔,不过后悔的原因只是这书修的让陛下看低了他们,丢了面子。
孟弗扫了他们一眼,将他们的各色表情收入眼中,随后把眼前的书合上,叹了口气,对他们道:“朕知道你们这些年在这里修书不容易,先皇信任你们,将修典一事交给你们,朕也放心你们,故而一直没有前来,但你们真是太让朕失望了,诸位可都是大才啊,你们把书编成这样,你们自己看得下去吗?”
孟弗每说一句,这些官员的头就低下一些,到最后都恨不得把头插到地里去。
“你们真是太让朕失望了。”孟弗叹道。
听到孟弗的叹息,官员们的心里也非常不好受,他们没想到原来陛下不是忘了他们,反而对他们给予了厚望。
他们根本没有怀疑孟弗这番话的真实性,他们深信不疑。
陛下登基以来何曾说过软话?然即便现在陛下知道他们偷懒糊弄,却依旧忍着没有发作,还语重心长地与他们说了这么一番话,这朝廷里有哪个官员享受过这种待遇?若是旁人做出这等事,怕是早就被拖出去了,但他们还好好地站在这里,陛下这是何等的看重他们!
而他们不仅没有体恤到陛下对他们的苦心,反而整日在书斋里混日子,他们辜负了陛下,真是太对不起陛下了!
自古名臣都想遇英主,希望自己的才华能够得到赏识,他们这些人明明遇见了,却没有珍惜,他们错得太离谱了。
回想起过去几年自己是如何在奉天书斋内蹉跎时光的,孙飞泉便悔恨万分,若不是今日陛下提点,他可能还要继续这么荒废下去,陛下待他实在是情深义重。
他愧对陛下啊!
孙飞泉扑通一声跪下,泪眼婆娑道:“微臣罪该万死,请陛下责罚。”
他身后的那些官员也纷纷跪下,异口同声地向孟弗请罪。
孟弗其实能够理解这些官员,毕竟原本陛下是真不在乎他们的,这世间的大部分人都是俗人,让他们长久地做一件看不到未来的事,都会觉得枯燥乏味,甚至是想要放弃,可这并不耽误她使用自己的手段,他们个个才学出众,是人中龙凤,若最后只修出一本索引来,那太可惜了。
孟弗垂眸看着跪在地上的孙飞泉,叹道:“朕不知该如何罚你们,朕没想到有一天竟然要罚你们。”
孙飞泉听了这话心里更加难受,陛下在朝堂上是何等的杀伐果断,对大臣们说打就打,说杀就杀,却对他们如此犹豫,他有负陛下圣恩,实在是该死,孙飞泉深深俯下身,对孟弗道:“陛下,微臣愿罚俸三年,领八十大板,若是微臣有幸活着,只求陛下再给微臣一次机会,微臣一定会为陛下修出一本震铄世人的大典来。”
他身后的官员们听到这话齐齐在心里倒吸一口凉气,孙飞泉也太狠了点吧,但想到他们曾经是如此得陛下的看重,这是多少一品大员都不敢想的事,也张口随孙飞泉道:“微臣也愿意。”
孟弗等了一会儿才开口,她道:“罢了,打板子就不必了,而且三年太久了,你们也是有家要养,就罚俸半年吧,”
孙飞泉听到孟弗的发落更加感动,他愿为陛下肝脑涂地,死而后已,他叩首道:“谢陛下圣恩。”
陛下待他们果然与待旁人不同,他们万不能再辜负陛下了。
孟弗道:“朕觉得编的这两卷都不够好,你们重新编写吧。”
即使陛下不提,孙飞泉也有此意,道:“微臣遵旨。”
孟弗问:“不知这次要多久才能编好?”
孙飞泉道:“半年。”
“半年啊,”孟弗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她看了后面的那些官员一眼,目光停在明显有话要说的王邈身上,问他:“你觉得呢?”
王邈立刻答道:“微臣觉得两个月足矣。”
孙飞泉吓了一跳,王邈说的什么屁话,两个月一卷都编写不完。
孟弗道:“两个月会不会太短了些?朕看王爱卿不久前写的文章……”
她没说其他评价,但她脸上的失望之情所有人都能看到,她道:“朕可不希望两个月后看到的和今日看到的一样。”
王邈保证道:“陛下请放心,微臣一定让您满意。”
他要让陛下知道,他王邈依旧是才高八斗,登高能赋。
孟弗点头道:“那就好,王爱卿就和孙爱卿一起掌管书斋接下来的事宜吧,希望王爱卿不要再让朕失望,朕还等着看到王爱卿再写出《白头赋》一样的佳作来。”
王邈没想到还有意外收获,忙跪下道:“多谢陛下,微臣定不负陛下所托。”
孟弗把书重新翻开,其实这里面也有几章编写得不错的,辞藻不算华丽,但胜在文风严谨,用词恳求,她一一挑了出来,问:“这几篇是谁写的?把人叫来朕看看。”
孙飞泉赶紧派人将人叫来,陛下的眼光委实毒辣,竟一眼挑出那几个一直很有干劲的年轻人。
在他们过来之前,孟弗向其他人打听了一下这几个年轻人的情况。
他们到来后,孟弗第一句话就是:“朕听说,每天散值后,你们几个都是最后一个走的?”
几个年轻人也是听说过这位陛下的脾气的,登时吓得一哆嗦,晚退也是错吗?
但随后孟弗就给他们赐了茶,夸赞他们道,“不错,修书就该像你们这样。”
作者有话要说:孟弗:开卷吧,
(。手机版阅读网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