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月一弯,静静悬于夜空之上,光辉冷清。已然是腊月的北地,一旦入夜,从西北方袭来的冷风就如同刀子一般,寒意彻骨。
营地最终选址在顺州城北,经过盛怀安那场宴席的风波,募兵之事总算顺利了结。
行营的搭建更是没人敢马虎,京北路的官员都战战兢兢,只盼赶紧送走盛怀安这位大神,唯恐他再想到什么事来找茬。
顾容雅跟着他来到驻地,只觉天地一下开阔,仿佛没有尽头,苍茫且寂寥。
进入军营的第一天是轻松,盛怀安宣讲了一些诸如遵守军纪之类的话,又安排了巡逻勘察的士兵顺序。
顾容雅的营房被他安置在主账旁边的单独一间,也算是格外照顾。
夜幕降临,军营里燃起几架篝火,士兵们团团围坐,盛怀安举酒相庆,说起出征前的誓词,当他说道:“同仇敌忾,护我国土。”
全场的气氛都为之振奋,士兵也随之振臂高呼。
“同仇敌忾,护我国土!”
顾容雅看他说话时神采飞扬,意气风发,到真的颇有少年将军的模样,却转瞬底下了头,她恍然不知今夕何夕
曾经和她一同追逐游戏的少年长大了,从插诨打科变成如今这样熠熠生辉。
而她如今这般境遇,还不知未来在何方顾容雅想如果天堂真的就在星河彼岸那方,她的爹爹阿娘还有兄长是否在注视着她?
顾容雅一个瞬间的失神,军营里已然响起了战歌,是盛怀安在领唱。
她侧耳细听,是《毛诗》秦风里的一篇《无衣》。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
……
本应该是气势雄浑的歌曲,顾容雅却莫名听出几分悲怆凄然。
她刹那想起了幼年时上过学堂的夫子曾讲过这首《无衣》的典故。楚臣申包胥为救楚昭王,奔赴秦国哭秦庭七日,终于说服秦哀公发病,救昭王返楚。夫子曾大赞申包胥重信义。
顾容雅如今却有了别样的体会,有些路只能一个人走,但不管前路多长,都一定要走下去。
“岂曰无衣?与子同裳。王于兴师,修我甲兵,与子偕行!”
古曲唱罢三叠,才终于停歇,将士们开始争先相互祝酒。
盛怀安却把注意力转移到顾容雅身上,刚才说话的时候就感觉到顾容雅抬头看他又突然低头,神色恹恹般,她在伤心吗
从他的角度看去,顾容雅极力躲在最不起眼阴影里,低垂着头,额前的几绺乌发随意的半垂,若有若无地遮住眼眸,纤纤睫毛眨动,带着明显晶莹的泪珠,粉如春樱似的唇紧紧抿住,不知在想些什么。
她怎么又哭了,还真想个小猫啊,受了伤也不愿意分享,只喜欢独自在暗处舔舐伤口小花猫。
盛怀安本想去安慰她,却不想一个愣神的时间,宋钦已将酒满上敬他,道:“宋钦敬主帅一杯,预祝主帅建功立业,封狼居胥。”
他不好不接,然而接了一杯,旁的小将军再来祝酒,他又怎么有托词不答应。劝酒的人一哄而来,盛怀安也顾不得观察顾容雅的状态。
他现在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就这样左一杯,右一杯的下去,盛怀安就算酒量再好,也难保不胜酒力,被他们灌醉了去。
最后,盛怀安不得已下了军令,明日还要操练,都不许再贪杯。一众围上来的将士才兴致缺缺地散了。
入冬之后,深夜的温度下降的厉害。盛怀安命令下去今晚守夜的士兵执勤,其余人便去回营休息。
诸将散去各自回营之后,盛怀安再想去找顾容雅,哪里还能见到她的踪影
入夜的军营内是极安静的,顾容雅却无法安然睡下,她感觉一切都不真实。短短几天,光影如梦。
直到她浸入冰凉的冷水被激得一阵刺痛,她才恍然梦里应该不会这么痛吧。
顾容雅看了一眼这双已经被冻红了的双手,在两年前,她还是御史大夫家的千金,这双手也曾白皙柔软,指如玉笋,还染着江陵贵女间时兴的蔻丹其上点缀这珠玉金粉,璀璨生辉。
后来家君被贬,远渡北方,一家惶惶,顾容雅洗掉了指上的蔻丹,再也没有过采过凤仙花或是千层红装点指甲的闲情,这双手也在没有似原来那般精细地保养,略显粗糙。
如今顾容雅想着习武的话,这双手应该会磨起茧子吧,就想盛怀安一样,哪……倒也挺好的,至少她不再软弱可欺,没有一丝反抗的余力了。
想着想着,顾容雅突然笑了起来,也不知这笑意是喜悦多一点还是无奈多一点。喜忧参半吧。
第一天入营,顾容雅本就不习惯。现下躺在草席上,在加上枕着传声无比清晰的“空胡鹿”,顾容雅更是辗转反侧,思绪万千。
实在无法,顾容雅觉得故技重施,扯过斗篷把自己过得严严实实,出了自己的营帐。
今夜月色清辉如水,诸星辰在月华之下泯没了光彩,唯有北方天穹上一颗星别样闪烁,吸引去了顾容雅的目光,令她久久处神。
半晌,顾容雅好像突然想起来什么,低声喃喃自语道:“北落师门”
顾家当年也算书香门第,尤其是在顾况的收集下藏书不下千册,她幼年时常去父亲的紫檀书架上取书看,一些星象上的知识倒也略懂。
顾况虽然为人古板,倒也赞同女儿读书,而且顾容雅自幼被娇养长大,自然在幼年之时就看过不少杂书
她依稀记得北落师门主战事及国运,而且冬日此星并不常见。
可惜顾容雅年少好玩闹,很多书只看了个皮毛,便随手搁置了,也看不出来如今究竟是吉是凶。
顾容雅如今只得轻叹一口气,思索片刻,忽对月祈祷:“愿山河无恙,盛世永昌。”
月光笼罩下少女容色姝丽,美眸微阖。月光的清辉更是使她本来就白皙的面颊镀上了一层华光。
此时她一身男子装束,乌发尽数束于脑后,冠帽正带,整个人身上却带着无比坚毅。
盛怀安在她身后提灯驻站,都为她此刻的神态姿容惊艳。
她完成一切,觉得心情大好,想转身回营休息。
尤其是顾容雅祈愿结束,她樱唇微弯,睫毛轻颤,带动着眼尾上扬,那双眼睛如星辰般,仿佛有着十万分绮丽的流光,美丽且灵动,让盛怀安深深为之赞叹。
“啊!”顾容雅毫无察觉之下突然后脑遭了一记击打,即便力道不重,也着实吓了她一跳。
顾容雅转身,神色疑惑,在看到盛怀安的一刻,更是眨了眨眼,实在是不相信盛怀安怎么突然出现。
“盛琅,你想吓死我啊”去除最初的惊慌,顾容雅有恢复到平时那个状态。
盛怀安无奈,道:“顾家阿囡,你讲点道理好不好,到底是谁有错,我巡视第一天的站岗侦查,刚要回营,就看见你鬼鬼祟祟的出来,不知道要做什么”
“要不是我认出你,你可能已经被当成细作抓走了!”
顾容雅睫毛微颤,也有些惊慌,但还是嘴硬道:“我,我……我那怎么就鬼鬼祟祟了,我是在拜月祈福。”
盛怀安轻笑一声:“拜月你想求姻缘顾家阿囡,你是想在这寻个心上人”
“我,我不是!什么求姻缘啊”顾容雅脸上发红,又羞又恼,声音也越来越低,民间拜月确实有求姻缘之意,她更不好反驳。
盛怀安低头直视顾容雅的眸子,她又些躲闪,好像下意识低头回避着他,便温声出言:“是不是又想起家人了?”
顾容雅先是无意识点点头,猛然反应过来又开始摇头,最后叹了一口气道:“是也不是,我有点心神不宁,一部分是因为家人,另外一部分……我总觉得……盛琅,你相信我朝最终会赢吗”
她知道盛怀安向来不信命定,只能用这样隐晦的方式向他传达。
“容雅,决定未来的道路的你的意志。”
顾容雅眼神一亮,他这是听懂了。可听到盛怀安下一句话是她眼神中的光却旋即熄灭。
“我能做的只是给你提出建议和再一次选择的机会。”盛怀安说话很慢,显然是在在仔细斟酌,“容雅,我觉得你真的不适合这里,这是最后一次机会,我可以送你离开……”
“不必!”顾容雅立即出言打断他,“我不想去等待别人的赐予,我已经做好了决定,盛琅,我希望你能够尊重,把我和其他普通士兵同等看待。”
月色之下,顾容雅的眉宇间也带上了几分飒爽与英气,盛怀安也不想多说。
他只能摇了摇头,重重叹了口气,道:“好!”
“副将顾安,今日屡犯军纪。”
“一则直呼主帅之名,是为不敬。”
“二则夜晚私自出营,是为瞒报。”
“三则尚未开战,言败不言胜,扰乱军心。”
盛怀安说话时刻意背对着她,也不知是故意在给她威压还是因为别的原因,但是这样公事公办的语气明显让顾容雅更为欣赏。
“念其初犯,今夜便在我的营帐外站一个时辰,以示惩戒,若有再犯,必严惩不贷。”
盛怀安的最后一句声音明显压低到:“顾安,你可愿意认罚”
顾容雅的声音却无比确定:“顾安愿意认罚。”
(。手机版阅读网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