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9】
贺茂保宪对黑炎山发生的一切并不知情。
如果不是确定安倍晴明不会用这种事开玩笑, 换一个人来跟他说同样的话，他肯定是不信的。
因为身为阴阳寮的现任寮主，贺茂保宪不应该, 也不可以不知道。
在如今的平安京, 虽说阴阳寮、咒术师、神道众三者平起平坐, 共同治理彼岸于人间投下的隐秘阴影。
但神道众的巫女和尚, 更多以侍奉神明为重心，强调内视自我的修行，并不怎么干涉神社之外的事情。
而咒术师，虽说不乏俗世中的贵族势力参与, 比如最近风头不小的五条家，都是身份高贵的世家。
可受限于历史奠基不够, 咒术的术式体系还未真正成型, 没有组建出完整有效的传承。
那种能够以绝对的实力突破禁锢，刷新人们对“咒术师”认知的代表人物, 还未出现——当然, 五条家的六眼之子正逐渐走在这条路上。
所以，就目前而言，咒术师更像是阴阳寮的协助者。
阴阳寮上承天皇之命，下接祓除之诸事, 可谓真正做到了上管天、下管地、中间还要管妖魔鬼怪。
其中诅咒和咒灵也被归为了“妖魔鬼怪”之列。
阴阳寮在各地都有分寮与阴阳师驻扎, 监控天地异动、妖邪异状等情报，并汇总于平安京, 向有能之士发派任务。
更不用说是离平安京如此之近的黑炎山了。
意识到事情比自己想象中还要严重，贺茂保宪神色转冷, 那些浮于表面的余怒被迅速收敛起来, 结成了冰。
“……晴明, 说来听听。”
看了眼旁边还忙着劝少年好好穿衣的青木夏树，安倍晴明随手摘下一片叶，置于唇下，默念咒语后往二人脚下轻轻一抛。
翠绿的叶片转瞬融于地下，构建出阻隔声音的结界。
他简单叙述了有关惠的来龙去脉。
“他继承了禅院家的影子术法，但其术式之威力，与禅院家的记名咒术师绝不可相提并论。”
“应该说，是更完美的影子术法。”
“姬君救出他之后，我去黑炎山看过一次。祭坛已经被彻底摧毁，无法判断是否是禅院家所为，但是……”
像是觉得有趣一般，安倍晴明笑了笑。
“我此去，拜访了萤火之森的奴良大将。据滑头鬼阁下所言，桂川、播磨、丹波、天野王山，是近来小妖怪莫名失踪的集中区域。”
“这些地方，恰好与分派给咒术师的部分任务轨迹有重合。”
他以扇掩唇，报出最有嫌疑的三个怀疑对象。
“五条、加茂、禅院。”
“不管是想要培养超越五条悟的新王牌，还是想要人为制作对抗阴阳师的量产武器……看来，咒术师对目前的现状很不满啊，师兄。”
贺茂保宪的头更痛了。
“你也是阴阳师，更是很多咒术师的眼中钉、肉中刺！不要说得这么事不关己，晴明。”
不顾形象，他白了眼吃瓜语气的安倍晴明，随后双手拢在袖中，若有所思地看向被取名为“惠”的少年。
“你打算怎么安排他？”
不论幕后黑手是谁，惠的存在就是行走的罪证。就算不能抢走，也会想方设法地抹杀其存在。
而且光听那个祭坛的描述，这种强行吞噬妖怪和咒灵、强大自身的血祭阵法，就不是什么正经禁术。
按照天地间维系平衡的万有规律，越邪门的东西，越容易滋生阴暗。
即便惠现在看起来一副安全无害的样子，任谁也不能保证，他不会哪一日突然失去理智，危害一方。
……所以，是以保护之名的温和监禁，还是索性做得彻底一点，最好万无一失？
贺茂保宪一时间也拿不定主意，所以才寻求安倍晴明的意见。
可安倍晴明向来不按普通人的剧本走。
“本来是姬君想要养一只小狗在身边，所以想着把惠送给她。但是现在，姬君又不想要小狗了，想将惠培育成人类了。”
他叹了口气，像是苦恼于自家孩子三分钟热度的家长。
“师兄，养育一个聪慧又温柔的孩子，可真是一件极不易的事情啊。”
贺茂保宪快受不了这个凡尔赛大师了。
他强忍扭头走人的冲动，深呼吸，再一次把话挑明。
“这件事若是的确如我们所想，涉及那边的话，最终大多还是要交由天皇评判……即便你现在将那孩子留在身边。”
“你到底是怎么想的？谈谈吧。平心而论，我通常都不会反对你的决定。”
安倍晴明却并没有贺茂保宪那样严肃郑重的感觉。
他摇着扇，视线落在不远处围成一团的人，最终只是微笑着开口。
“不必如此心急呀，师兄。惠就暂且留在我身边吧……阴阳寮那么多公务还等着你，我可不希望师兄累得病倒了。”
“再者，既然是姬君亲自带回来的，不妨多给他一点时间。”
“这也是‘咒’啊。”
贺茂保宪觉得安倍晴明说了这么多，只有那句怕他忙病了，阴阳寮公务没人处理就会去自己，是最真情实感的。
不过正如他之前所言，他通常不会反对安倍晴明的决定。
只是，关于惠的影子术法，贺茂保宪还需要眼见为实，才能做出更准确的说判断。
跟安倍晴明提前打了个招呼，等静音结界被撤去后，他悄悄对沙门发布了一个指令。
这个指令，让式神猫又觉得自己的契者脑壳有问题。
沙门嫌弃地看了贺茂保宪一眼，又冲他很凶地呲了呲牙，但见安倍晴明并无意见，还是勉强决定实施一下。
这会儿，青木夏树已经替惠换上了狩衣，正抱着沙门，跟其他几人讲述自己路上的有趣见闻。
沙门伸了个懒腰，爪子踩在小姑娘的手臂上，慢吞吞地往上爬。
习惯了被猫猫踩奶或是当猫爬架，青木夏树也不在意，还好心调整了一下姿势，让沙门更好借力。
将两只爪子搭在她的肩头，式神猫又盯着那段白皙却致命脆弱的颈，身后甩动的尾巴渐渐静止。
它圆滚滚的可爱眼瞳，也悄然间竖成针尖状。
——这是猛兽扑杀前的预兆。
谁都没有反应过来。
甚至沙门还没有放出试探性的杀意，阴影已经以铺天盖地之势，自少年的脚下，向它汹涌扑下！
影子式神从阴影中挣脱。
虾蟇伸出长舌，固定住猫又伸出的爪子；鹰隼般面具鸟展开羽翼时，翅膀覆上了能麻痹敌人的紫色闪电。
而黑蛇从筷子膨胀成水桶粗细，轻松卷起被同伴分开的青木夏树，带她沉下阴影。
等青木夏树反应过来的时候，她已经从沙门和源博雅身边，被带离到最远的庭院角落。
惠用一只手揽住她，警惕地看向被影子式神围攻的沙门。
还不知道少年为何突然发难，青木夏树有些懵懂地看着他，又低头拨了拨身下会流淌的影子。
事实上，他们此刻半边身子都沉进了泥沼般的污影里。
可与想象中不同，看起来冰冷粘稠的影子，其实并没有那种让人讨厌的触感。反而，是有点滚烫的。
……就好像这团难以辨认的影子，是拥有生命的一样。
当青木夏树将指尖插入阴影，影子便会向她这边汇聚流动，像是什么特别的小动物在撒欢卖娇。
还挺好玩的。
眼见沙门与影子式神的大战一触即发，青木夏树才恋恋不舍地收回手，转而牵住惠的。
“惠，停下。不可以和沙门打架。”
少年低头看了她犹豫了好久，不知道该不该听从，是后来在墙头看到姑获鸟的时候，才半信半疑地解除了术式。
但自此之后，惠彻底将沙门和与沙门气息一致的贺茂保宪，拉入黑名单，永不放出。
为了不让惠又和沙门打起来，青木夏树带人先回了后院。
“……的确是更完美的影子术法没错。所凝聚而成的式神，大概就是血祭阵法养蛊养出来的优胜者吧。”
“但是啊，晴明。”
没了可爱又柔软的人形猫爬架，被沙门亮爪子迁怒，贺茂保宪躲得狼狈的同时，咬牙切齿地顿悟。
“——说什么‘比起攻击惠，攻击姬君会看到更多术式情报’，果然你就是故意的吧？！”
他的确是故意的。
“毕竟，对于现在的惠来说，阴阳师和咒术师都是危险的存在。需要让他提高警惕才行啊。”
安倍晴明弯起眼睛，悠然自得地看着贺茂保宪被猫追杀。
“能者多劳。在我处理藤原中纳言委托的期间，关于咒术师那边的调查，也一并辛苦师兄了。”
——连接下藤原中纳言一案，也是故意的。
贺茂保宪觉得，整个平安京阴阳师的坏水，合计一石。
安倍晴明独占十二斗。
天下倒欠两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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