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这一结果沈宜毫不意外。他知道, 项卓并非丧心病狂之人,要让他杀人,本就是最后的绝路。更何况,这人还算是他在这世上唯一剩下的亲人了, 也许他并不像承认, 但却是事实。
包厢里的人都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而付明术,也已经筋疲力尽,险些栽倒在地。
裴筠同徐冀洛将他扶起来, 慢慢坐在椅子上。
而山洞这边,沈宜透过还在连通的手机视频看到他的身体正安静地睡在椅子上,一旁的陈随小心地扶着他的身体,以免他摔下来。
付奚航将身上的绳子甩下来, 站起来伸展着四肢, 绑的时间久了,他的四肢已经开始麻痹发酸。
“小航, 你们现在这是在什么地方啊?”
裴筠的声音从手机里传出来。
付奚航听到妈妈的声音,忙道:“还在盘龙湾这边”
"我不是早就让你回来了吗?你看看你做的这是什么事情?撒谎,肆意妄为"裴筠絮絮叨叨地教训着付奚航,看着他惨白的脸, 心里又是心疼又是后怕。
付奚航皱着脸听着裴筠的教训, 他有些不好意思地瞥了一眼项卓, 却刚好同他的眼神对接上。
他一愣,“项哥,哥”
项卓一顿, 那脸色就黑了下去。
付奚航赶忙闭嘴, 他眼神扫过项卓手中握着的手机, 嘴巴微微蠕动了一下,什么都还没有说出口,下一刻,迎面一个东西砸过来。他手忙脚乱接过,定睛一看,却正是项卓的手机。
付奚航笑了笑,朝项卓投去一个感激的眼神。
沈宜咳了一声,“项卓,现在你找到舅舅了,事情也解决了,那我就走了哦”
项卓神色却是一怔,“等等”
沈宜看向他。
他脸色有些纠结,半晌,才说出口,“你你真的是神仙?”
这问题却把沈宜难住了,这个时候,说是吧,沈宜实在又不想骗他,说不是吧,这不是自打脸吗?
他想了想,便道,“是与不是,又有什么关系呢,我未骗你,你也已经得到了你想要的东西,这不是已经足够了吗?”
说完,沈宜一溜烟就跑了。
这项卓和其他人可不一样,这小子聪明得紧,那么紧张的时刻,他还能骗过他们所有人,他可不敢再继续待下去了。
这个答案让项卓有些不满,他微微皱眉,想要再问,却听得旁边的付奚航叫道:“哥,哥你在跟谁说话呢?刚才我就想问了”
项卓一顿,他之前就猜测付奚航听不到星君的声音,而现在,已经明确了。他还想再问,却觉得脸颊旁边轻轻拂过一阵柔风,
“星君?”他轻轻喊了一声。
山洞内已经没有了那道声音,他知道,他已经走了。
他心里忽然浮起一阵微微的失落,好像平静的湖面泛起了一丝涟漪。
“哥,快过来,我爸叫我们呢!”
付奚航的大嗓门传了过来,项卓脸上的肌肉抽搐了一下。他转过头,就见付奚航脸上带着同往常一样开怀的笑,挥着手朝他招手。
项卓目光沉沉地看着他,心里却浮起了一阵不解,就像当初他们刚认识时,他心里时常会浮起一阵莫名的无奈。
付奚航,你到底是个怎么样的人,难道,你真的就这么没心没肺吗?
付奚航见项卓又是那种眼神看着他,黑白分明,看不出喜悦,看不出愤怒,平平淡淡,就像以前无数次看向他的那种眼神。
他磨了磨后槽牙,像以前一样没脸没皮地凑上去,无视他的冷脸,他笑着,将手机举在两人面前。
手机对面,付明术说着话,“小卓,小航,你们两就先回酒店吧,我派人去接你们,明天一早你们就一起回”
“不必了,我会自己回去,就不劳烦付先生了。”
付奚航小心地瞥了眼项卓的神色,想说什么,又还是闭嘴了。
付明术难得被人呛声,却并未生气。他看着二人,一个抿着唇,一头金灿灿的黄发没精打采地耷拉着,看着傻憨憨地,一个面无表情,显得有些阴沉。
他心里一痛,面上越发和蔼,“小卓,一起回来方便一点,你也不用再自己去机场”
“是啊,是啊,一起回去吧,方便一点,机场人那么多,排队挺累的”
几人说着话,旁边突然一道略微有些低沉的声音传来,“一起回去挺好,项卓,我希望你回去后不要随意外出走动,我现在以警察的身份通知你,你涉嫌绑架谋杀未遂,警方有权逮捕你。”
沈宜刚一睁开眼睛,就听到了陈随这番抑扬顿挫的话,顿时呆在了原地,一时没了反应。
他立刻转头看向付明术,果然就见他脸色沉了下去,眉峰紧紧拢起,带着一股不怒自威的气势。他眸光一扫,射向了徐冀洛。
徐冀洛一窒,心里大呼倒霉。
“这付先生,这位是东阳市公安局治安大队的队长陈随”说完,徐冀洛就闭嘴了,眼观鼻鼻观心。
很显然,陈随的身份让付明术几人有些措手不及。
项卓闻言只是微微一顿,很快又恢复了平静,快得几乎没人发现。
而付奚航睁大眼睛,一时不知该做出什么反应,他一下看看项卓,一下又看看付明术,最后还是决定把这一切交给他老爸。
项卓静默了片刻,随后点点头,“陈警官,我会”
“陈警官!”付明术出言打断了项卓的话,他看向陈随,目光微敛,眸色极深。
“这是我们付家的家事,就不劳陈警官费心了。”
陈随脸色不变,“付先生的家事我自然管不着,但此时牵扯到刑事案件,我既然遇见了,自然不得不管。”
包厢里的气氛一时剑拔弩张。
沈宜眨眨眼,他挺不想项卓坐牢的,但是怎么说呢,他身为警鸡,这个时候,是应该站在陈随的身后。
他纠结地踩了踩爪子,到底什么也没说。
徐冀洛坐不住了,他呵呵笑道:“老陈啊,咱们做人要懂得变通嘛,小孩子闹着玩,也不是多么大的事情,再说,项卓那孩子也不容易,这也是付先生的家事,你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陈随眼眸一沉,横扫了过去,徐冀洛立刻闭嘴了,他知道,他这话算是把陈随得罪了。
眼看陈随态度坚决,众人一时都静默无声。
项卓却无所谓,从他做这个决定开始,就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
正在这时,一道大大咧咧的声音打破里这紧张的气氛。
“不是吧陈警官,你这也要管啊?我们兄弟两个闹着玩,至于还要说什么逮捕,什么刑法这么严重吗?”
众人顿时有些诧异地抬眸。
付奚航咂砸嘴,抬手薅了一把焉哒哒的金毛,“cospy知道吗?”他夸张道:“这你都不知道啊?坏人良民,绑架犯和被绑架的,咱们就是玩玩,玩玩而已。”
项卓奇怪地看着他。
他却忽地一把捞过项卓的肩膀,满不在乎地说:“看到没?我们兄弟两感情好着呢,不就是玩个游戏吗,你还当真了?”
“不好意思啊各位,都吓到你们了吧,哈哈哈哈”
付奚航哈哈大笑,无视了众人五颜六色的神情。
项卓面上有些怔忪,眼神呆呆地看着他,“你”
付奚航却忽地转过头来,笑得眼睛都眯成了一对月牙,“是吧,哥”
“哈哈哈哈”付明术忽然笑了起来,低沉的笑声在包厢里很是牵动人心。
“陈警官,两个孩子都这么说了,你还要继续坚持吗?”
陈随看着视频里两个勾肩搭背的少年,一个笑得张扬傻气,一个愣怔怔的,但眼神却意外的柔和。
他的嘴角微微抿起了一个细微的弧度。
他认真道:“我只负责把我看见的上报过去,至于其他的,事实如何,都看警方收集的证据。”
付明术看着他,突然叹了一声,“陈警官当真是公正严明,付某佩服。”
沈宜左看看,又看看,最后爪子一软,趴在了椅子上,算了算了,他的任务已经完成了,其他的事可不归他操心了。
这一顿饭一吃就吃到了凌晨,出来的时候,外面灯火通明,路上行人三三两两,时不时一辆汽车飞快驶过,留下一阵轰鸣,又很快消散在空气中。
陈随和他们告别后,就开车回到了小区。何倩还没有睡,看到他们回来,询问了几句,就带着两个小孩去洗澡了。
之后,陈随也果然同他所说的将这件事上报了。
项卓和付奚航刚到海城没多久,当地警方就上门把项卓带回了警局调查。
而付明术和裴筠也第一时间回到了海城,替项卓请了最好的律师。
由于被绑架者付奚航坚持自己和项卓是在闹着玩,他们一时兴起玩的cospy,这才引起了陈随警官的误会,并不存在绑架杀人的事情。而警方也调取了他们一同前往盘龙湾海滩的朋友,也都说他们关系好,并无矛盾。
付明术一家人也坚持两个孩子只是闹着玩,并非什么大事。
人证物证全都没有,甚至连被害人都不承认,又有著名律师在身后斡旋,检察官也不得不放弃起诉项卓。
很快,项卓便被无罪释放。
这一场闹剧,也彻底收尾。
这一日,天朗气清。
一向安静的凤西村迎来了一辆辆豪华的汽车。车子停在村头,引来了村民们好奇的打量。
当众人看见从车里下来的一个熟悉的身影时,一时都倒抽了口凉气。
人群中的萍婶揉了揉眼睛,禁不住向前跨了一步,“项卓,是你啊,你这是回家了?”
还彷如梦中的项卓听到熟悉的声音微微一愣,侧头看去,便露出一个温和的笑,“是啊,琼婶,最近还好吗?”
“好,好!”琼婶点头,她小心地扫了一下他身边的人,轻声问:“这些人是?”
项卓笑意淡了下去,“他们是我妈的亲人。”
此话一出,看热闹的村民都是一怔,这些人竟然都是石兰芳的亲人?看看那一身的气派,还有那一辆辆光滑得发光的汽车,这可都是有钱人啊。
谁不知道石兰芳家里穷得叮当响,她竟然还有这么有钱的亲人?
众人啧啧叹道:
“怎么以前没有见过啊,可惜咯”
“也是命苦啊,人都没了,有钱又有什么用啊”
付明术看着这简陋的村子,又听着众人的叹息,心里更是不好受。
他侧头,“小卓,你妈在哪儿呢?”
项卓神色淡淡,“在后山,我带你们过去吧。”
他径直走在前面,身后付明术和裴筠,付奚航等人都跟在后面。
众人都穿着一身黑衣,走在崎岖的山里上。其间谁也没有说话,连付奚航,也是难得严肃。
不知走了多久,项卓停下了脚步,他静静地站在那里,清瘦的背影显得孤寂单薄。良久,他侧身,让开了一条道。
付明术上前两步,一块被风霜侵蚀过的墓碑出现在他的眼前。
他浑身一颤,下一刻,泪水已经模糊了他的视线。
墓碑上那陌生的名字深深刺痛了他的心,他膝盖一弯,已经重重跪在了墓碑前。
裴筠也是面色凄楚,一路过来,还有什么不清楚的,这些年,这位本该是大小姐的人,究竟过得是什么样的日子。
她轻轻跪了下去,旁边的付奚航同样跪在了两人的身后。
他抽了抽有些堵塞的鼻子,眼神定定地看着那微微拱起的坟茔,莫名地便想到了那天。
自车祸发生后,他害怕彷徨了好几天,终于鼓起勇气去了医院。
病房里,那个可怜的女人躺在床上,脸色发黄,疼痛一直折磨着她,让她的眉间一直若有似无的蹙着。
他站在病房门口,没敢进去。但不知怎么的,她还是发现他了。
他一惊,便想转身逃跑。
而这时,她却叫住了他,“你找谁?”
她的声音并不好听,带着仿佛许久没有说话的嘶哑,疲倦。但意外的是,她的声音很温和,没有气急败坏的烦躁,没有怨天尤人的不甘。
无端的,让付奚航一直忐忑不安的心莫名平静了下去。
他停住了想要逃跑的脚步,转身看着她,“我我是来看望病人的。”
她笑了笑,“那你应该找错房间了,这病房里只有我一个人,你可以再去下面找护士问问。”
他还记得他当时摇了摇头,对方的笑容给了他勇气,他抬脚走进了病房,站在了她的床边,他说:“我是我是来找你的。对不起,是我,是我撞了你,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我真的不是故意的,我也不知道当时对不起,对不起”
他弯着腰,垂着头,一口气将那反复在心里酝酿的话全部说了出来。然后他屏住了呼吸,没有动。
他等着她对他破口大骂,等着她生气地把他赶出去。
然而,对方却一直没有动静,病房里出奇的安静。
他有些迟疑地抬起头,却刚好对上了她看过来的眼神。
“你多大了?”她突然问道。
付奚航有些反应不过来,但还是老实地回答,“十五了。”
“十五啊我有个儿子,跟你差不多大呢。”说到儿子,她的神情都柔和了不少。
付奚航愣愣地看着她,不知道她是什么意思。
她摇摇头,“十五岁,正是什么都不怕的年纪,你们这些孩子做起事来一向不顾后果,我听说,你当时还喝酒了?”
付奚航一慌,鼻子发酸,眼泪都快要掉出来了,“是,我当时喝了酒,我,都是我的错,对不起,对不起”
“人都是会犯错的,我也常跟我儿子说,犯了错不要紧,但要知道改正,改正了就好了。你既然知道错了,以后就不要再这么做了。”
付奚航拼命地点头,“我以后再也不开车了,再也不开车了!”
“知错能改就是好孩子,你也别哭了,男孩子不要总是掉眼泪,哭得多了,就没有心气了。”
他的眼泪止不住地流,也不知为什么,在交警面前他没哭,在家的时候他没哭。而现在,听着这个躺在病床上的女人轻声细语地说着几句话,他却哭了。
付奚航看着那块边缘已经发黑的墓碑,脸颊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冰凉得刺骨了。
他透过模糊的视线,看着前面父亲不住颤抖的背脊,他想,姑妈有句话说得不对,有的错一旦铸成,就再也没有改正的机会了。
付明术浑身颤抖着,他细细地摩挲着那块看起来就做工粗糙的墓碑。
风吹过旁边的树,带起莎莎的窸窣声,草叶摇摆着,抚摸过他的手背,又轻又柔。
他仿佛又看到了妹妹那张稚嫩的脸庞,她拉着他的手,银铃般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哥哥,哥哥”
付明术泪如雨下,“明娇,哥哥来接你回家了!”
一声声悸动的嚎哭在这清冷的山坡处响起,饱含了几十年的无尽悔恨在此刻歇斯底里的倾泻而出。
项卓在一阵阵哭声中抬头,天边云卷云舒,风清气朗。
他想,也许他们都是无心的,但有些错一旦铸就,就没办法当它不存在。
他现在还做不到原谅他们,但也许以后,他能没有芥蒂地面对他们。
他垂眸,目光落在了墓碑上。
他微微抿起嘴角,“妈,我带他来看你了,你终于可以回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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